原標題:多年後母親手上的繭蛻去 才終於能再次自如地握拳

人間

葉小樓 (民航飛行員,出身陝北農家,現居上海)

腰耱

這時我要求坐在耱上面,讓母親拉着我在田裏來回

莊子認爲惠子不會使用大的葫蘆,就說何不把大葫蘆做個腰舟遊河渡海。都是能拴在腰間的東西,我想到了一種農具,叫耱(mò),這種農具一米多寬,半米多長,架子做好後將手指粗細的枝條編在上面,這種枝條多半選用紅柳,質地好,彈性大。

耱是被用來平整翻耕後田地的,尤其在雨後剛耕種的田,這樣的平整特別重要,因爲種子進入泥土後,有的深有的淺,如果不將土地平整,有的地方會因爲種子上覆蓋的泥土過厚導致種子發芽後難以破土,有的則因爲覆蓋的泥土過淺難以吸收到足夠的養分。所以耕種後的土地必須要拿耱再將它平整一遍,賈思勰在《齊民要術》裏就說:耕而不耮,不如做暴(耕田而不去耮田,還不如不耕而讓地荒廢)。

小時候我和姐姐的性子正好相反,她不喜歡在家做家庭作業,喜歡下田,我則不喜歡下田,喜歡在家裏待著,練習書法或者按父親要求背一本六十四開的舊成語字典,父親大概覺得文章裏成語滿天飛會讓別人覺得你能舌綻蓮花一般。但是爲公平起見,父母親還是會逼着我拖着沒睡醒的身子去田裏。

每次將一塊地犁完後父親就蹲在田壟上抽菸,母親則趕着牛拉着耱將土地平整一番,這個時候我多半會要求讓自己坐在耱上,像坐着車子一樣在田裏不停地來回,這個時候基本是太陽最高的時候,耕種的季節雖然陽光還沒有那麼火辣,但也曬得頭皮燙燙的。這個耱雖然不大,但是很沉,而且越沉效果才越好,所以母親又會在耱上放一塊石頭或者用鐵鍬鏟一些泥土上去增加重量。

在耕種季節,我們全家經常四五點鐘就出門,等太陽當空的時候,人和牛的工作時間均達到了八小時左右。所以這時候會看着牛的眼皮已經耷拉下來,嘴邊掛着唾沫絲,時斷時連,頭也扭來扭去,但是籠嘴杜絕了它進食的希望。

母親是熟悉家畜的秉性的,這時候她多半會停下來將牛拴在田邊的粗樹上面,叫父親給它折一些帶綠葉的樹枝,然後母親將耱的繩子拴在自己腰間,之前會把耱上的泥土鏟去,這時候我還會要求坐在耱上面,讓母親拉着我在田裏來回。

在我的印象裏,她從來沒有拒絕過我,一方面她是出於耮的效果考慮,另一方面也許是她從沒想過要拒絕我,直到多年以後我才明白一個女人拉着一個那麼沉重的農具在田間,在太陽下,來來回回看着自己的孩子給她增加負擔,看着自己的丈夫在田邊休息這是出於多大的愛。她需要給她的孩子增加樂趣,因爲她的孩子一年也坐不了一次車,她明白自己的丈夫已經非常疲累,她只有自己默默地增強自己的耐力,無比從容,無怨無悔。

嚴格意義上來說,這個農具並不能叫腰耱,真正的腰耱其實就是一段彎彎的木頭,兩頭打了孔,分別穿了繩子然後將它系在耕種者的腰上面,所以叫腰耱。腰耱不能太大,因爲它只需覆蓋到一個犁溝的寬度;不能太重,太重的話耕種者的體力消耗過大。

和真正的耱相比,腰耱的效果沒有那麼好。畢竟重量有限,但也不失爲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好歹可以告訴自己耕過的地已經耮過了。但是很多時候說服自己比說服別人更容易,大多數時候母親還是用耱將耕過的地再耮一遍,我則依舊坐在上面,按照母親的說法我的體重還幫了她的大忙,父親則依舊坐在一邊抽菸。有時候他蹲着的不遠處一頭黃牛也臥在那裏,爲一家人勞作後的歸家積蓄力量。

劈煤

她的手掌到處佈滿了黑色的粗糲的條紋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愛爾蘭詩人希尼曾有如下的詩句:

她教給我的,她叔叔曾教過她

劈開那最大的煤塊是多麼容易

如果你找到紋理和正確的下錘角度

我曾經無數次領教過母親手的魔力,劈煤也是其中之一。

從我記事起到現在家鄉人民取暖生火主要的材料就是煤炭,那時候每年冬天都會有人將一整車的炭塊拉到我家門口,在寒冷的冬天,每天天不亮母親就要去室外收拾柴火與煤炭。

早些年人們沒有看天氣預報的習慣,所以經常發生的情況是睡一覺起來發現整個世界都被白雪覆蓋了,生火極爲困難。後來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會有一個小房子,非常簡陋,用來儲存一些柴火與煤炭,這樣每天都會有乾燥的生火材料。

即便這樣,冬天的四五點天又黑又冷,爲了幫助母親,某個時期我會幫助母親在前一天晚上將柴火與煤炭搬一部分到屋裏,這樣母親起牀就可以生火,屋子暖了之後再到室外會舒服很多,不然彷彿全世界都冷冰冰的無處躲藏。

有時候我不識煤炭的紋理會將一些不易燃燒的煤炭拿回來,第二天母親還是要去搬一塊新的,有些煤炭我將它放在地上使勁一錘砸下去依然沒有任何要裂開的跡象,這時候母親往往會用手托起那塊煤,用小錘輕輕磕幾下煤就碎了開來。按照希尼詩歌裏的說法,她一定是找到了煤塊的紋理和正確的下錘角度。

母親的手還有更神奇的魔力,家裏的鍋在爐子上面給豬煮食,煮了很久有時候母親忙就叫我將豬食鍋端下來晾一晾,結果我的手觸到鍋把瞬間燙得尖叫起來,母親就喊了一聲父親,父親還是被燙得無從下手最後墊了兩塊布將鍋端起來,更多的情況是母親趕來,輕而易舉地將鍋端了下來。她稱自己的手爲鐵手,其實就是因爲長期的勞動讓她的雙手佈滿了厚厚的繭。

在陝北,冬季是人們最消停的季節,這時候母親的手開始恢復,但往往恢復了一小部分春天又開始了,舊繭加上新繭,越來越厚,秋天最忙的時候母親的手開始裂開。她解決的辦法就是拿白色的膠布將裂開的口子纏起來,她的手掌到處佈滿了黑色的粗糲的條紋,我竟然嫌棄她的手做的飯認爲不夠衛生,事實上那些黑色都滲入了她的皮膚,甚至是她的血液,根本洗不掉,需要長時間的休息才能慢慢褪去。

一方面是缺水,一方面天氣太冷,人們幾乎沒有洗澡的習慣,我經常覺得背上很癢,就叫父母親幫我撓撓,母親根本不需要拿手指撓,她攤開手掌在我背上輕輕摩挲,已經遠勝於撓癢,那種力度非常合適,而且能顧及的面積非常大,大而化之就解決了我的問題。

十週歲的時候我開始了住宿生活,每個週末回家一次,帶一些乾糧順便換洗衣服。每一次母親總會將洗好的衣服在燈下翻個遍,捉蝨子,有時候收穫頗豐,因爲學校裏睡的是大通鋪,我想總會有一些同學更不講衛生吧。

好些年過去了,母親手上的繭蛻去很多,現在她的手終於可以再一次自如地握成一個緊緊的拳頭。

補丁

她將衣服上最易磨損處保護起來希望穿久一點

在我八歲的那一年,母親花三十五元幫我買了一套牛仔服。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牛仔服,賣衣服的是我的堂嬸,母親對衣服的要求就是耐穿,堂嬸就給她推薦了牛仔服,母親覺得布料確實很耐穿就給我買了。那套衣服也成爲我中學以前爲數不多的沒有打補丁的衣服之一,因爲穿了四年還沒有穿破它,也足以見得那套衣服有多大。

我記得最清楚的並不是那套牛仔服的大小和它的布料,而是它極爲堅硬的難以合上的子母扣,釦子是金屬的,彈性極小,對於一個孱弱的孩子來說幾乎難以完全扣上,有時候扣上一點好像扣好了結果過一會兒自己就開了。

除了這套牛仔服之外母親會找裁縫幫我縫製一些衣服,但是每次衣服還沒怎麼穿母親就會在褲子的膝蓋和屁股上打上三塊大補丁,上衣的兩個胳膊肘處也分別打了補丁,她將最易磨損的部分保護起來希望可以穿得更久一點,過很長一段時間母親再將補丁拆去,這樣衣服還有着嶄新的膝蓋、屁股、胳膊肘。

即便在那個時候也沒有很多的同學穿這樣的衣服,因爲在小學我曾經和一位同學不交流很久,大概是她某一次無意中說我的父母很窮,還給孩子穿打補丁衣服之類的話,雖然我並沒有在心理上真的認爲這有多麼冒犯我,但這還是影響了我和她的後續交往。

修竈

母親體檢時在體內發現一個很大的球

其實我並沒有經常見到母親穿那種有很大補丁的衣服,除非她做一些特定的事情,比如蓋房子時候鄰居之間需要相互幫忙,她就穿一些比較舊的衣服,也包括自己家裏蓋房子的時候。

新房子入住了,但缺少一個春竈,就是春夏用的爐子,因爲天氣熱的時候如果還在家裏的爐子上燒飯,晚上的炕根本沒法睡覺,每個人都要上火,所以家家戶戶都會有一個春竈。

蓋春竈的工作量並不是很大,母親就和父親兩個人自己搭建。這個工作並不是特別難,但是要把爐子做好有時候可能要靠些運氣的因素,剛開始搭好的爐子並不很好用,爐子的內壁一定要用泥糊得比較光滑纔行,否則煙火走偏爐子就不旺,甚至會倒着冒煙,燻得燒火人滿眼是淚。

母親爲了解決這個問題就拿剪掉的舊頭髮和泥和在一起,將爐子內壁再抹一遍。生火做飯還有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爐灰,隔段時間就需要把爐灰挖出來倒掉,裏面還有成塊的不能燃燒的廢炭。

前幾年,母親體檢時在體內發現了一個很大的球,後來開刀將這個球拿了出來,球很硬,感覺就是由頭髮和爐子裏燃燒後的廢物構成,絲絲纏繞,難解難分,足足有拳頭那麼大,這時候她給我比劃着,緊緊地握住還有些皸裂痕跡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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