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苏曼殊是一个旷世奇才。他能诗擅画,通晓汉文、日文、英文、梵文等多种文字,在诗歌、小说等多种领域皆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但从其短暂的一生来看,他又是一个极度矛盾的人:激进而又消沉、虚静而又狂放、出世而又入世、禅情而又浪漫

苏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广东香山县(今广东省珠海市沥溪村)人。原名戬,字子谷,学名元瑛(亦作玄瑛),法名博经,法号曼殊,笔名印禅、苏湜。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生于日本横滨,父亲是广东茶商,母亲是日本人。

纵观苏曼殊的一生,可以说是生不逢时。如果生早一点,他或许可以做一个翛然出尘的隐士;如果生晚一点,他也可以成为一个擎枪杀逆的民主志士。可他偏偏生长在大动荡、大汇聚、大转折的近代中国。无怪乎曼殊时常悲叹:“浊世昌披,非速引去,有呕血死耳!”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他辜负了时代,不如说时代辜负了他!

一、离奇身世

苏曼殊的父亲苏杰生,广东香山人。18岁即赴日经商,由于经营有方,家道殷富,娶了三房妻妾,正室黄氏,妾室大陈氏、小陈氏,均无子。为继承宗祧,苏杰生40岁时又在日本就地娶河合仙为妾。

河合仙有一妹名叫若子,乃一待字闺中的清纯少女。因为在姐姐家帮忙,被苏杰生偶然看到胸口有颗红痣。古代相书说,女子身上有红痣,必生贵子。于是迷信的苏杰生,便开始勾引若子,与若子珠胎暗结,生下了一个叫三郎的儿子,即后来民国时期大名鼎鼎的诗僧——苏曼殊。

娶河合仙之前,苏杰生已经有一妻二妾,现在又生了一个私生子。苏杰生怕传出去败坏名声,就谎称苏曼殊是河合仙所生,将襁褓中的三郎转托河合仙抚养。三郎生下来不足三月,若子便被迫给孩子断奶,强撑着虚弱之躯回归乡里。对于天机灵透的曼殊来说,自此便种下了悲剧的种子。因为从此以后,他一直近乎神经质地、执拗地追究他的离奇身世。

苏曼殊6岁那年,苏杰生将河合仙和三郎带回香山老家,与嫡母黄氏、庶母大陈氏共同生活。不久,河合仙因受不了家族人的冷落,独自回了日本,后改嫁他人。因为有一半东瀛血统的关系,苏曼殊一直生活在家族人的歧视和凌辱之中,未能得到一个正常任的亲情温暖,以致以成年后的苏曼殊说,“家庭事虽不足为外人道,每一念及,伤心无极矣。

在那样一个一父数母、各爱其女的家庭里,除祖父母对他加以呵护外,其余家庭成员与他都很隔膜,尤其是大陈氏,蛮横凶悍,心地阴毒,动辄对他进行斥责甚至殴打。在故乡6年梦魇般的童年生活,寄人篱下被家乡族人视为“异类”,饱受虐待,使曼殊在幼小的心底,萌生出一种强烈的被遗弃感,大大地促发了他抑郁人格的形成。

二、三度出家

01首度出家

苏曼殊6岁时的一天,一位行路的相士,见到双目炯炯的曼殊,惊叹道:“是儿高抗,当逃禅,否则,非寿征也。”这或许可以视为曼殊的第一次“佛缘”

苏杰生去上海经商后,身体羸弱的苏曼殊,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一次大病,凶恶刻薄的大陈氏,不仅不给调养治疗,反将气息奄奄的苏曼殊,弃置在柴房“以待毙。但苏曼殊命不该绝,几天后病自然好了, 看着周围的冷脸白眼,年幼的苏曼殊感觉无立足之地。

此后不久,新会慧龙寺的赞初大师,适巧化缘至此,失去“家”的温馨的曼殊遂绝意出家,于广州的六榕寺(亦名长寿寺)削发为僧。曼殊幼年出家是负气促成的。但佛门的生活,清苦而平淡,一次他抓了一只鸽子,躲到院后,做了五香鸽子肉吃,犯了杀生之戒,被逐出寺门。

02二度出家

1898年,15岁的苏曼殊,随表兄奔赴日本横滨,进入维新运动领袖康有为弟子创办的大同学校读书。课余曼殊常画僧像,并以念经为乐,被同学笑称为“苏和尚”。但他笔法挺秀的画作让人称奇,当时学校缺美术教员,便由他兼教美术课,梁启超及各教员所编教科书,插图也大多出自他手。

1899年,苏曼殊跟随养母河合仙,到老家逗子樱山村探望外公,在这里发生了他的初恋。苏曼殊与邻居日本姑娘——静子一见钟情,互生情愫。后因苏曼殊叔父的粗暴干涉,到菊子姑娘家讨说法,静子感到羞辱跳海而亡。苏曼殊经不住不打击,中断学业,回国到广州白云山蒲涧寺,当了一个“门徒僧”。

03再度出家

苏曼殊在蒲涧寺没待多久,便悄然离去返回日本横滨,继续求学。1902年,苏曼殊在大同学校毕业,进入东京早稻田大学高等预科学习。1903年,曼殊从早稻田大学转学至成城军校,学习陆军专业,与蔡锷为先后校友,立志以军人报效祖国,并加入了“抗俄义勇队”及军国民教育会等。

辛亥革命前后主要的革命组织,苏曼殊基本上都参加过,有时甚至是主要的策划者、组织者。一直受命看管他的表兄知道他投身革命后,担心无法向他父亲交代,便断绝了每个月10元钱的资助,在断了经济来源的情况下,苏曼殊无奈只有返回上海。

回到上海后,苏曼殊曾短暂到苏州吴中公学任教,后又回到上海任《国民日报》翻译。与陈独秀、章行严、何梅士等同事。苏曼殊后来到香港,经人介绍,寄宿在香港《中国日报》馆内,结识了陈少白等人。不久苏曼殊与陈少白因琐事不和,于是离开香港,辗转到了惠州。

某日,在街头书店中,偶然见到一册唐诗的选本,随手一翻,刚好看到王摩诘的一首诗:“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苏曼殊就地到惠州郊野的一所破落寺庙,决意“扫叶焚香、送我流年

算起来,这已是苏曼殊第三次出家了。曼殊是他给自己取的法号,这年他正好20岁。从此,他披着袈裟以半僧半俗的身份,行走在冷清的人世间,辗转漂泊大江南北,足迹遍布泰国、缅甸、印度、马来西亚、爪哇和越南等国。

三、多才多艺

01文学作品

曼殊虽然只活了35岁,但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却集诗人、小说家、翻译家、画家的身份于一身。1912年,苏曼殊自传体小说《断鸿零雁记》,在李叔同主编的《太平洋报》发表。之后又陆续创作发表了《绛纱记》、《焚剑记》、《碎簪记》、《非梦记》,另有《天涯红泪记》仅写成两章。这些作品都以爱情为题材,行文清新流畅,文辞婉丽,情节曲折,对后来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苏曼殊天资聪慧,又刻苦勤奋,诗文得到了陈独秀以及章太炎的悉心指导,渐入佳境,不久后即以清词雅韵,雄踞南社诸人之上。柳亚子曾言:“曼殊的文学才能,不是死读书读出来的,全靠他的天才。

谢冕教授在《1898:百年忧患》中明睿地指出:苏曼殊“可称之为本世纪中国诗画上一个有力的充满期待的冒号的诗人。而且纵观整个20世纪,用旧体写诗的所有的人其成绩没有一个堪与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相比。……苏曼殊无疑是中国诗史上最后一位把旧体诗做到极致的诗人,他是古典诗一座最后的山峰”。

02翻译作品

苏曼殊不仅擅“作”,而且还擅“译”,他是20世纪初中西文化交流的创始者之一。苏曼殊虽自小颠沛流离,但精通日文、梵文、英文、法文。曾先后在日本印行了《文学因缘》(1907)、《潮音》(1911)。后又纂订《汉英三昧集》(1914),此为《文学因缘》的姊妹篇,所辑皆为英译中国古典名诗,共计71首,另收文章两篇。

除翻译雨果的《悲惨世界》外,苏曼殊还首次翻译了拜伦、雪莱、歌德等人的诗,并且还用梵文翻译过印度女诗人陀露哆的《乐苑》。在1908年出版了我国第一本拜伦诗歌专辑《拜论诗选》。苏曼殊与严复、林纾并称清末民初三大翻译家。

03编著作品

曼殊不仅擅译,而且还擅“考”、擅“编”。梵文是印度古典语言,艰涩难懂,苏曼殊竟然编撰出《梵文典》八卷,由一代大师章太炎、刘师培作序,填补了中国佛教史上的一页空白。在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情况下,苏曼殊还以一己之力编出了《汉英词典》、《英汉词典》,顺手还编了一本《粤英辞典》

04绘画作品

苏曼殊以其“不从流俗”、“自创新宗”的画风,自出机杼,别开生面,创造出超逸清空的“般若韵致”,享誉近世画坛。苏曼殊从未上过任何艺术类学,也未师从任何大师,他只是凭着爱好来绘画。大画家黄宾虹却说“曼殊一生,只留下了几十幅画,可惜他早死了,但就凭那几十幅画,其份量也就够抵得过我一辈子的多少幅画!

苏曼殊不轻易为人作画,无聊时“以绘画自遣,绘竟则焚之,故传世作品很少,画作多寒山孤僧,萧疏淡雅,韵味浓郁,运笔精妙。日本西村澄人评其画曰:“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诚为空谷之音也。

五、俗世情缘

01少年定亲

苏曼殊父亲在世时,曾为苏曼殊定下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孩,贤淑多才,与苏曼殊很是般配。苏曼殊15岁的时候,因受不了家族人的歧视,欲东渡日本求学并寻访生母,却又没有盘缠,只好每日随乳母在广州街头卖花,攒钱作为路费。

一天苏曼殊卖花经过一户大宅,恰好有一个婢女来买花,认识苏曼殊,惊讶于他的落魄,就偷偷把曾与苏曼殊定亲的小姐叫来,询问缘故。苏曼殊用竹笠掩面而泣说:“惨遭家变,吾已无意再谈红尘爱恋之事。

他又把自己想要东渡日本求学寻母的事情告诉了对方,并劝对方再找一户好人家,不要再以他为念。小姐听后潸然泪下,发誓说:“我一定会等你归来”,并解下随身佩戴的一块碧玉送给苏曼殊,让他找家当铺卖了,作为东渡求学寻母的盘缠。苏曼殊遂以卖玉所得的钱前往日本。

当他从日本归来时,该女子却已患病离开人世了,苏曼殊闻知噩耗悲怆不已。为纪念这位未婚的妻子,1912年苏曼殊把它作为素材,写了一本《断鸿零雁记》的小说并发表,被誉为“民国初年第一部成功之作”

02两小无猜

苏曼殊13岁时,跟随父亲苏杰生到了上海,期间曾向西班牙人罗弼庄湘牧师学习英文。庄湘有一女儿名雪鸿,与苏曼殊年龄相仿,雪鸿曾属意曼殊,庄湘也欲以女儿许配曼殊。但造化弄人,这桩好姻缘也没有修成正果。

1909年,苏曼殊在前往南洋的船上,巧遇准备回西班牙定居的罗弼父女。苏曼殊在给友人的信中,坦露自己爱慕雪鸿的心迹:“南渡舟中遇西班牙才女罗弼氏,即赠我西诗数册。每于榔风椰雨之际,挑灯披卷,且思罗子,不能忘弭也

03百助枫子

也是在1909年,苏曼殊在东京一场小型音乐会上,认识了温柔美丽的弹筝女百助枫子。因为相似的坎坷人生经历,两人一见如故,不久曼殊自己挥慧剑断尘缘,垂泪挥毫,写下一首诗: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索题诗。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这首诗每句皆有典故。“乌舍”引用“梵土相传,神女乌舍监守天阁,侍宴诸神”,此处指百助枫子;“凌波”出自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亲持红叶索题诗”出自宋·李昉《太平广记》记载的“红叶题诗”故事;“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上句暗用了《红楼梦》第一回“绛珠还泪”故事,下句脱胎于张籍《节妇吟》“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之句,体现了苏曼殊深湛的古典文学造诣。

后来,苏曼殊将他记录与百助枫子恋情的10首诗歌,总题为《本事诗》。其中有两首广为流传: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04半途而废

苏曼殊曾作诗说,“男人自有冲天志,不向他人行处行。”21岁的他为了修成正果,决定效法玄奘、法显,以孱弱之躯徒步去印度朝圣,开始了他生命史上的第一次远征。

万里投荒,险象环生。艰难、困乏和惊恐,自不必说。但弘扬佛法的献身精神,曼殊没有放弃印度之行。但就在他接近印度时,一个偶发的事件,使曼殊改变了整个西行的计划。

途经锡兰时,在菩提寺附近,住着一个名叫佩珊的华裔姑娘。身处异域、举目无亲的苏曼殊,在与佩珊的日常相处中,情不自禁萌生爱意。他自感六根不净,愧对佛祖,于是半途而废,悄然回国。

六、游戏人间

苏曼殊一生,都是抑郁中度过的,在某种绝望情绪的支配下,日常生活行为近乎自戕。但他并不求猝死,而是以毫无节制的痛饮暴食,来玩忽生命调侃死亡。苏曼殊的每一次“吃”,都要赤裸裸地展示着人类兽性的最初本能。

一天,曼殊往访易白沙,白沙以中国餐款待,曼殊尽食炒面一碗,虾脍二盘,春卷十枚,糖果之类无数。临行,白沙约道:“明日还能再过来坐坐么?”曼殊摇了摇头,说道:“不行,吃多了!明日须病,后日亦病。三日后当再来打扰。”

而曼殊本人在致友人的信中,说得更干脆:“连日背医生往亲友家大吃年糕,病复大作,每日服药三次,牛乳少许,足下试思之,药岂得如八宝饭之容易入口耶?”、“午后试新衣,并赴源顺食生姜炒鸡三大碟,虾仁面一小碗,苹果五个。明日肚子洞泄否,一任天命耳。”

这无疑是一种恣意的放纵,一种为肉体所不克承受的、对物欲生活的极度满足。狂躁、忧烦、愁闷、厌倦、无聊、怠惰、恐惧……无止境的感官刺激,无节制的痛饮暴食,使生命变为了一个迅速耗竭的过程。

无怪乎鲁迅先生,对曼殊这种“颓废”生活大不为不满:“黄金白银,随手花尽,道是有钱去喝酒风光,没钱去庙里挂单。”苏曼殊的身体本来就弱如蒲柳,如此漫无节制的痛饮暴食,超负荷的折腾,很快就住进了由法国天主教会创办的上海广慈医院。

七、凄然离世

1918年5月2日,苏曼殊在上海广慈医院病逝,死于肠胃病,年仅35岁。遗物只有数枚糖果,一只破旧的箱子,几盒胭脂和香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苏曼殊临终前遗言:“最后付嘱但言念东岛老母,一切有情,都无挂碍。

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苏曼殊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远在东瀛的养母河合仙。曼殊曾曾在给养母寄去的照片上面题诗道:

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1924年6月9日,在苏曼殊离世6年后,他的香山同乡——孙中山先生出资千金,由陈去病、柳亚子出面,将苏曼殊的遗骨葬于杭州西湖孤山,离他的坟墓不远处,长眠着鉴湖女侠秋瑾和一代名妓苏小小。著名诗人刘复(大白)在拜访了苏曼殊坟墓后,作诗云:

残阳影里吊诗魂,塔表摩挲有阙文,谁遣名僧伴名妓,西泠桥畔两苏坟。

结语

读苏曼殊的诗,会感觉到超越了“凡”“禅”的境界,透出“一脉清新的近代味”。苏曼殊成为清末民初独耀文坛的一朵奇葩,是“中国诗史上最后一位把旧体诗做到极致的诗人”、“是古典诗一座最后的山峰”

其实,无论是小说、诗歌创作,还是翻译、绘画,都无法使苏曼殊完成“感性欲望”的升华,从自置的痛苦泥淖中超脱出来。对于曼殊的这种内心的痛苦,时人并不怎么理会,反而津津乐道他依偎于僧俗之间的所谓“风流”“轶事”

苏曼殊对当今的意义,并不在于他曾经有过的亦僧亦俗、风流倜傥,而在于他曾经与那个畸形时代的尖锐冲突,以及他那种既愤激又颓唐、既勇敢又怯懦、既清醒又麻木、既放纵又拘谨的精神状态,这既是一种对现实的痛苦适应,也是一种对“自我”的消极维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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