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堪死後沒留下遺產,妻兒的生活窮困潦倒。直到有一天,舍友朱暉帶着錢財來兌現託妻獻子的承諾。

老朱的小兒子很不理解,甚至埋怨父親救濟外人。如果沒有這項額外支出,自己將來肯定能多分點遺產。

少子:大人不與堪爲友,平生未曾相聞,子孫竊怪之。朱暉:堪嘗有知己之言,吾以信於心也。

情同朱張的典故,指的正是朱暉和張堪。上期文章寫完張堪的一生,接下來我們看看他孫子的人生。

公元94年,一位氣宇軒昂的少年走在洛陽街頭。

雍容奢華的大漢國都,匯聚衆多達官顯貴。文人才子當街吟誦詩賦,在他看來還不如小學生的水平。

要不是光武搬家,我還用來洛陽?要不是讀完藏書,我還用來洛陽?要不是逛遍三輔,我還用來洛陽?話說洛陽是比長安氣派,真香!

這位少年就是張堪的孫子,他的眼睛現在還長在頭頂上,他的名字將來會被掛在天上——張衡。

張衡自幼聽着爺爺的故事、讀着爺爺的藏書、遊歷爺爺求學的長安...,唯獨沒有親眼見過自己的祖父。

遺產不只是金錢,還有更珍貴的血脈和素養。

張衡從家傳典籍裏體驗有容乃大,從三輔山川中感受無欲則剛,16歲時毅然決定像祖父般前往京城進修。

他沒有嘗過因錢傷情的孤苦,心藏天理並主動遠離張嘴只會說我靠的人(常從容淡靜,不好交接俗人)。

衡少善屬文,尤致思於天文、陰陽、歷算。

張衡進入太學讀書,和崔璦住在同一間宿舍。

小崔年幼時父母雙亡,對書法天文興趣濃厚。兩人做完自我介紹,張衡抓着他肩膀使勁搖晃:你和我爺爺很像啊。

此後數年,張衡和崔璦在圖書館熬夜苦讀。牆上歷代先賢的畫像,始終微笑注視着品學兼優的年輕人。

東漢頂級學府裏的各種典籍,讓張衡沉浸於學海無涯的浩瀚,少年驕氣也漸漸被歲月和博學沖刷殆盡。

遂通《五經》,貫六藝。雖才高於世,而無驕尚之情。

漢和帝成功奪權後,將外戚竇氏殺的乾乾淨淨。太學培養的人才再次供不應求,用人單位連保安都挖走了。

崔璦受邀出任汲縣縣令,離校前拉着張衡通宵暢飲。身處永元之隆的盛世,他們的前程一片光明遠大。

崔璦:你爲何不願去做官?張衡:我最近在鼓搗渾天儀。崔璦:晚上下班可以弄啊。張衡:不行,晚上還要數星星。崔璦:你對富貴就沒點興趣嗎?張衡:至少目前沒有興趣吧。

觀太學,舉孝廉不行,連闢公府不就。

世俗物質,是墊起生活的基石。精神追求,是撐起生命的支柱。沉迷前者,會囿於富貴名利的圈禁。癡迷後者,會陷入幻象迭出的虛空。唯一節點:陰陽相成,物我平衡。

張衡日夜研究天文地理、機械算術,卻依然能感受到周圍種種浮華,那是每個王朝都難以擺脫的怪圈。

很像在書本里讀過的元亨利貞,在遊歷中見過的春夏秋冬。抬頭能看到日月輪替,俯首盡是富貴貧賤。

立國之初百廢待興,凋零破敗卻政通人和。盛世之下萬象更新,奢靡浮華卻階層分化。內外交困昏招頻出,苟延殘喘後關張大吉。究竟是人性作祟,還是天道使然?

張衡緩緩展開《兩都賦》,寫出這篇雄文的人博古通今,卻早已被親兒子坑死在牢房(見秦嶺一白.班固篇)。

張衡將半生才華悉數拆解,洋洋灑灑融入主題框架。他準備用恢弘華麗的賦文,諷諫東漢皇帝要勤儉持家。

說好的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都快十年了,老大!

直到熬死兩位皇帝,張衡才寫完《兩京賦》。此文一經正式發表,東漢作協主席感覺腦袋像被核彈轟過。

他買熱搜打壓文壇新秀,水軍們卻表示很多字不認識,只能扛着鍵盤評論道:這個實在沒法噴,換下一個!

馭娑駘蕩燾弄桔桀,睽瓜庨豁,增桴重棼,鍔鍔列列。

張衡當選漢賦四大家,大將軍鄧騭連夜登門拜訪。

自從劉祜出任漢安帝,朝政大權由鄧太后掌控。小皇帝面對威嚴聳立的宮牆,只能和太監侍女們玩遊戲。

鄧騭作爲外戚界的清流,上山下鄉尋找治國人才。運氣好的時候人家跟他走,幾年下來也沒少喫閉門羹。

扶風馬融,一言不合拒絕相見。弘農楊震,二話不說入朝上班。(見秦嶺一白.楊震馬融篇)

老鄧敲開了張衡的家門,卻沒能敲開張衡的心門,臨走時還客客氣氣的帶上門(鄧騭奇其才,累召不應)。

張衡目前對富貴仍沒興趣,他已經從儒生變成工匠。常年在家裏敲敲打打,製作各種非傳統農具類器械。

思想學識是燃料,動手實踐是翅膀,兩者完美結合就能出類拔萃。

公元121年,掌權十五年的鄧太后病逝。漢安帝聯合宦官集團誅殺外戚,鄧騭和兒子兄弟被迫集體自盡。

劉祜釋放壓抑多年的帝王之怒,站在風口的太監們也被捧上天,東漢王朝的鉅額財富加速催生貪腐污濁。

有一天,漢安帝翻閱解密《太玄經》的論文,看到宇宙陰陽和家國氣數相對應,連忙聘請原作者入朝上班。

安帝雅聞衡善術學,公車特徵拜郎中。

43歲的張衡出任郎中,沒多久又升爲太史令。

工作與愛好完全重合,幹私活都能算業績。他寫完《靈憲》又做渾天儀,將天文學推向開天闢地的新高度。

每當注視着浩瀚星空,感覺世間之事渺小不堪。天人合一的思維框架,又不斷反向強化張衡的清正精進。

靈憲圖:中國第一張完備的星象位置圖。算罔論:網絡天地而算之的球體計算法。二級刻漏:玉虯吐漏水入兩壺,右夜左晝。瑞輪蓂莢:隨月盈虛,依歷開落的機械體。

張衡幹了十年太史令,一次升遷機會都沒有。他的目光在天地間跳躍,從沒想過請領導喫頓飯洗個腳。

身邊擅長溜鬚拍馬的同事,接二連三調到實權部門。張衡守着清水衙門,還寫首《應問》來勉勵自己。

君子不患位之不尊,而患德之不崇。不恥祿之不夥,而恥智之不博。是故藝可學,而行可力也。天爵高懸,得之在命...

公元132年,張衡召開侯風地動儀發佈會。

他興致沖沖的講解道:外有八龍,首銜銅丸,下有蟾蜍,張口承之。其牙機巧制,皆隱在尊中,覆蓋周密無際。

臺下聽衆有些懵逼,看着張衡又不像搞學術詐騙,忽然有個太監喊道:房梁下吊塊肉,都比你這個玩意強!

鬨笑聲瞬間引燃會場氣氛,大家熱火朝天的討論起肉價問題,沒人靜下心來看他一步步拆解地動儀元件。

張衡認識這個太監,那是他根本惹不起的人物。

19位宦官聯合擁立漢順帝,事成之後個個封侯賞爵。接着又和外戚梁冀結盟,將東漢國庫變爲私人取款機。

張衡看到朝堂內外烏煙瘴氣,那個難以擺脫的怪圈恐怕又來了,便向皇帝提交篇幅浩長的補鍋建議書。

漢順帝沒有采納,只是將張衡升遷爲侍中。

有一次,皇帝召見張衡談話,詢問他老百姓最痛恨的人是誰(帝引在帷幄,嘗問衡天下所疾惡者)。

所有人都知道答案,連旁邊的太監都知道在說自己。然而民不告官不究,別捅破這層窗戶紙就有緩衝帶。

太監們死死盯着他,張衡頓時覺得如寒冰刺骨,胡說一通後倉促離去(宦官懼其毀己,皆共目之,衡乃詭對而出)。

人心太可怕了,比第一次見到日食還恐慌。

張衡臨陣退宿,太監們依然視他爲潛在隱患。在這些疲軟人士眼裏,能分泌雄性荷爾蒙的統統是異類。

污衊信如潮水般湧來,張衡卻沒有做任何辯解。他還爲自己的懦弱感到羞愧,寫出《思玄賦》撫慰內心。

天長地久歲不留,俟河之清只懷憂。願得遠度以自娛,上下無常窮六區。松喬高跱孰能離,結精遠遊使心攜。回志朅來從玄諆,獲我所求夫何思!

公元136年,59歲的張衡被貶去河北任職。

河間王劉政是皇室宗親,卻在自己的封地上帶頭搞破壞(國王驕奢,不遵典憲。又多豪右,共爲不軌)。

張衡剛上任就開展掃黑除惡,天天拿着花名冊出去抓人,沒過實習期就將轄區內治理的井井有條。

衡下車,治威嚴,整法度,陰知奸黨名姓,一時收禽,上下肅然,稱爲政理。

張衡的成就早已超越張堪,唯有這次和爺爺離得最近。他們都將典籍義理化作勇氣,傾力守護一方平安。

看着百姓們安居樂業,張衡的神情卻充滿疲憊。終生苦讀和精巧絕思,近乎耗光血肉之軀所能承載的生機。

崔璦路過河間,同舍好友回憶起往昔歲月。

崔璦:記得東觀修《漢記》的事嗎?張衡:那是我人生一大憾事啊。崔璦:你當時是不是偷喫豹子膽了?張衡:怎麼了?崔璦:你說司馬遷有十幾處寫錯了。張衡:錯的就是錯的。崔璦:你還要將劉玄排在劉秀前面。張衡:事實就是這樣。崔璦:你啊,活該和富貴雙全無緣。張衡:...,你身上掛的啥玩意?崔璦:作銘以自戒,嘗置座右。張衡:你個鱉孫發明的座右銘啊。

好友之間的嬉笑怒罵,讓無數青春往事浮上心頭。兩位年過半百的老人,在大笑聲中悄悄擦拭眼角的淚水。

張衡預感自己會死在崔璦前面,便將剛寫完的《周官訓詁》交給摯友,囑託他抽時間幫忙整理修改。

看着崔璦遠去的背影,張衡口中喏喏道:我們這輩子再無機會重逢,最後的告別就意味着千古永訣...

走吧,死者乃是爲生者開眼!

公元139年,張衡的辭職報告再次被拒。

朝廷讓他改任尚書,繼續爲苟延殘喘的東漢發光發熱。這位老人精通天文術數,卻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秦嶺一白前來送土蜂蜜,聽見張衡在吟誦《歸田賦》。這是他人生最後一篇漢賦,到死也沒能實現的夢想。

同年,張衡病逝在工作崗位上,終年62歲。

史書贊曰:三才理通,人靈多蔽。近推形筭,遠抽深滯。不有玄慮,孰能昭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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