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大家都谈到了个人写作、诗歌传播与时代的关系,很多观点都具有启发意义。在我看来,对于写作者而言,时代本质上是没有好坏之分的,写作者只有接受的命运。文学史的经验已经一再告诉我们:在“最坏”的时代也能产生杰出的诗人;而在“最好”的时代,我们看到平庸的诗人也比比皆是。事实上,几乎所有伟大的诗人都是善于处理个人与时代之间关系的人,既不依附于时代,又能恰如其分地保持与时代之间的同频共振。

从新世纪之初的诗歌论坛,到后来的博客、微博、微信,直到现在的互联网云时代的开启,每一次科技的变化和进步都深刻影响了汉语诗歌的发展进程,这种影响表面上看来是建立在传播学意义上的,但骨子里其实已经动摇了传统美学的根基,即,网络时代对现代汉语诗歌写作最大的改变,可能还不是表象上的传播介质的变化,而是一场深刻的语言革命,如何言说发声,怎样开口对这个时代说话,如何让我们的语言具有说服力,既入耳又入心,这些貌似简单的问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强悍地横亘在我们面前,如果我们找不到自己面对这个嘈杂时代的言说方式(语气、语调等),或许就找不到语言在这个时代的本质意义,那么,你所有的言说,你的写作充其量可能只是嘈杂时代的一部分,始于反对语言的狂欢,却止于成为狂欢的一部分。这的确是一件残酷的事情,但又是我们必须面对的困境。

沈苇刚才在前面提到了一个词语:咫尺天涯。我觉得,这个词很好地体现了云时代个体命运与他者之间的关系,既疏离又紧密相连,而诗歌的工作恰恰是致力于处理这种关系,打通人与人心与心之间的隔膜和壁垒。一方面是交流的便捷和顺畅,另一方面是表达的艰难和滞涩。“那么远,那么近”,业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情感生活的普遍境遇。

我曾经一再说,网络最大好处就在于去遮蔽,尽可能地消弭了“怀才不遇”的状况,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才华的空前耗散,大量的新人不断涌现出来,但大多转瞬即逝,形成了新一轮的遮蔽现象。当从前被人奉之圭臬的诗歌变成了大众的谈资,当有限的诗意之核不断被采掘挥霍殆尽,我们看到的繁荣其实也是满目疮痍。越来越严重的同质化写作,诗歌标准的难以确定性,以及审美的疲劳感,等等,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正在将我们对网络的新鲜感和期待变成深刻的厌倦,一部分人的自觉疏离是必然的选择,但是却有一个问题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逃避开来的,譬如刚才元胜讲到的那种现实的虚幻感——你原本在场却假装不在场,或者你身在心不在。你无论怎么做,都可能回不到你所向往的田园牧歌中去了,你的转身也仅仅是一次短暂的抽离,因为你总不能一边选择所谓的“归隐”,一边又不断拍摄上传你的“归隐生活”吧,这种极其矛盾的心态不仅没有让人获得真正的平静,反倒暴露出了我们在时代强大的洪流面前的怯懦。

与其如此,倒不如去培育自身的玉石俱焚的精神,重新展现我们人性中的不甘不舍与不屈。唯有自视卑微者,才有机会获得强悍的精神力量。至少,最近这些年来我是这样思考的:把自己全然不顾地抛出去,在日常生活的击打之下获取生存的痛感。

而这一次,这一番席卷全球的疫情,终于让我们的生活现出了原形,让那些平素里高蹈空洞的词汇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失去了附依,而一些素朴的话语却显示出了强大的穿透力。

作为置身于疫情风暴中心的写作者,我在经历了长达76天的封门禁足之后,痛彻地体会到了个体生命的渺小与柔弱,以及因其易碎而激发出来的坚韧与顽强。人类的命运被看不见的病毒四处驱赶,七零八落,你可以认为这是生活的狼狈,但绝不是生命的失败,因为人之为人的不甘不舍不屈,终于在绝望之境爆发了出来。在武汉最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无数可歌可泣的人性故事在密集的反复的上演着,并最终化成了一曲礼赞生命的合唱,它在每一个个体生命的内心深处响起,并得到了经久不息的应和。我想,这才是我们的文学我们的诗歌应该守住的根本,而它传递出来的情感,往往只是一些素来被我们忽视的、朴素的愿望。

我也第一次终于通过写作体会到了“自救”的内涵,体会出,为什么有人会把诗歌当成是“绝境的艺术”,它近乎于凝望沉沉黑夜时无端滚落的热泪,也如晨光照到脸庞上时心怀莫名的感激,更是孤苦人瑟缩桥洞时的泡面矿泉水……如果我们设想一下,这场前所未见的疫情没有能够在短时间内结束,如果断航、封国、封城、蛰居,真的变成了我们今后生活的常态,如果云生活、云交流将占据我们日常生活的主体,那么,我们应该怎样在日趋逼仄的生存空间里,去面对这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生活”?如果我们所有的生存经验与文学经验,在面对这种生活时已经失效,我们这些写作者将何去何从?事实上,我们已经看到,某种超验的力量正在从不可知的地方逼近了人类,“还乡”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出走”的能力我们是否拥有?当我这样忧心忡忡的自省时,我担心的其实是被那种失魂落魄的命运所笼罩,而丧失自救和度人的信念。

而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终究需要文学去分享,并转化成某种从容生活的动力。基于此,无论世道如何变化,写作者还是要恪守人性的根本,那就是向善,内省,恩慈,以此让我们的内心世界变得宽宏而强健,不被病毒击垮和摧毁。

根据诗人张执浩在中国诗歌网上线5周年庆典线上发言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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