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大家说到《红楼梦》后四十回,一般都会露出鄙夷之色,周汝昌先生的信徒们可能还会忍不住对破口大骂。程伟元和高如果泉下有知,想必会忍不住心想: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王国维如果晚生二十年,想必也不会有勇气写下那篇具有开天辟地意义的《<红楼梦>评论》,即使有康德和叔本华美学思想打掩护。王国维是在1905年写下《<红楼梦>评论》的,当时学界还未考证出后四十回是高鹗续写的,而王国维为了迎合“悲剧说”,先入为主地拔高了后四十回的艺术价值。

十年之后,也就是1915年,蔡元培写下了著名的《<石头记>索隐》,当时他也没有区别对待后四十回。虽然在清朝时就有几个评点家指出了后四十回作者不是曹雪芹,想为《红楼梦》续书的人更是大肆攻击后四十回,但这始终没有成为能够引起论者注意的主流观点。

那么,到底是谁最先考证出《红楼梦》后四十回是由高鹗续作的呢?他又是如何让大家信服的?此外,我们又该如何看待后四十回?

一、《<红楼梦>考证》:新红学的开山之作

100年前,市面流行的《红楼梦》刻本都是不分段、无标点的。1921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了一部带标点符号的《红楼梦》。在这部《红楼梦》的卷首附有四篇文章,其中一篇就是被誉为新红学开山之作的《<红楼梦>考证》(这篇文章经过多次修改,这里只分析最终的改定稿)。

无标点的程甲本《红楼梦》

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位大家非常熟悉的名人。他是海归博士、北大教授,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是著名的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他曾创作出第一部白话诗集,曾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曾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想必大家都猜出来了,是的,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胡适。

《<红楼梦>考证》使用的方法是杜威的实验主义,主要就是前面说到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再加上一个“发现问题”。胡适是从对旧红学的怀疑中发现问题的,他发现以蔡元培为代表的索隐派使用的都是牵强附会的方法。当年王国维其实也发现了这一点,但他只是呼吁不要把太多的精力放在、考证上,没有提出具体的研究方法。

蔡元培是晚清索隐派代表人物

胡适在发现问题后,紧接着提出了科学的考证方法:

我们只须根据可靠的版本与可靠的材料,考定这书的著者究竟是谁,著者的事迹家世,著书的时代,这书曾有何种不同的本子,这些本子的来历如何。这些问题乃是《红楼梦》考证的正当范围。

此外,根据胡适1952年在台大的演讲,我们还知道他在做考证之前其实早就提出了一个假设:《红楼梦》就是作者的自传。胡适之所以做出这个假设,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因为作者在第一回中说了这些是自己亲眼所见的事情。

胡适

参照大量资料,经过一番较为严密的考证之后,胡适得出了两个结论:1.《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并考证出了他的出身和家世等;2.后四十回是由高鹗续作的。这两个结论虽然引起了一定争议,但还是被大多数人接受,并成为了新红学的两大基石。

我们知道,清朝就有不少评点家指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比如花韵庵主的的《红楼梦传奇》卷首就提到了“高兰墅携陈某足成之”,张问陶的《船山诗草》也说“《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

《船山诗草》

那么,为什么清朝评点家的说法得不到大家认同,胡适的考证却能被广泛认同?换句话来说,胡适到底是怎么证明后四十回是高鹗续作的,为何能让大家信服?

二、胡适是怎么考证出《红楼梦》后四十回是由高鹗所续的?

胡适是从两个方面入手证明《红楼梦》后四十回是高鹗所续的,一是通过内容的研究来说明前后四十回的作者不是同一个人,二是通过在古籍中(包括《红楼梦》的序文)查找资料证明后四十回的作者是高鹗。

内容的研究方面,胡适先是引用了“我的朋友俞平伯先生”举出的三个证据:1.和第一回自叙的话都不合;2.史湘云的丢开;3.不合作文时的程序。胡适认为,《红楼梦》的开端明说“一技无成,半生潦倒”和“蓬牖茅椽,绳床瓦灶”,宝玉在结尾不应出家成仙之理;根据第三十一回的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可以看出史湘云后来应该与宝玉做夫妇。因此,后四十回的作者绝不是曹雪芹。

俞平伯

此外,胡适还分析了小红、香菱、王熙凤和贾宝玉等人的结局,认为都违背了曹雪芹的原意。比如,曹雪芹郑重描写了小红同贾芸的感情,后文不应该完全没有结果之理。又如,两地生孤木,合成桂字,说明香菱死于夏金桂之手。还有贾宝玉不该忽然肯作八股文,不该忽然肯去考举人。

那么,胡适又是如何证明后四十回是所续的呢?胡适主要列举了三条证据:1.张问陶的诗及注;2.程序说先得二十余卷,后又在上得十余卷;3.高鹗自己的序,说的很含糊,字里行间都使人生疑,并且他还自己说过“成书之幸”。

胡适认为,张问陶《船山诗草》中的诗及注是最为有力的证据,因为其中明确写到了“《红楼梦》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兰墅就是高鹗,这个是很好证明的。胡适还认为,程伟元说后四十回是在原稿的基础上整体出来的,但获取原稿的方式太过巧合,有点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高鹗则一边掩饰自己续作的行为,一边又忍不住说“大快人心,欣然题名,聊以记成书之幸”。

胡适

不难发现,其实胡适列举的第二条证据主要是一种臆测;第三条其实也不太有力,因为高鹗说“成书”,不一定指的是续书,可能指的是自己整理完了这本书。也就是说,称得上有力的证据只有第一条。而这条证据,其实是清人提出的。

此时出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胡适找出这个证据就能被大家广泛认可呢?小新认为原因主要有三点:1.胡适的研究方法相比旧红学确实更为科学,他也花了很多精力在古籍中找证据;2.胡适当时在文化界的地位是非常高的,有海归博士、杜威弟子、新文化领袖、白话文倡导者等一系列名头;3.亚东标点本《红楼梦》卖得很好,这提供了广泛的群众基础。

1921年的亚东本《红楼梦》

之后,新红学的后继学者更是以“高鹗续书说”为基础,不断寻找新的证据。激进者甚至对高展开一系列攻击,前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便是典型代表。此时又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红楼梦》后四十回?

三、我们到底该如何看待《红楼梦》后四十回?

正如这篇文章开头所说的:现在大家说到《红楼梦》后四十回,一般都会露出鄙夷之色,周汝昌先生的信徒们可能还会忍不住对破口大骂。周汝昌本人就是一个坚决的“高鹗反对者”,骂高鹗骂得最凶。

周汝昌

早在1953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中,周汝昌便把高鹗说成“有丑恶嘴脸的败类”,并且号召大家:我们该痛骂他,把他的伪四十回赶快从《红楼梦》里割下来扔进纸篓里去。到在2003年出版的《红楼夺目红》中,周汝昌更是把高鹗称作民族罪人:

高鹗续书是中华文化史上一桩最大的犯罪!伪序使雪芹这一伟大思想家在乾隆初期的出现横遭掩盖扼杀,使中华民族思想史倒退了不啻几千几百年。

小新也认为,《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艺术价值确实不如前八十回,并且也确实有很多地方违背了前八十回的伏笔。但是,如果因此把高鹗说成是民族罪人却太不公道了。如果没有高续本,《红楼梦》很难在民间得到流传,也产生不了如此丰富的《红楼梦》周边文化,比如戏剧和影视作品。毕竟,老百姓们是不爱看没有结局的东西的。

《红楼梦》电视剧

俞平伯曾是“高鹗续书”的反对者,但他在临终前却这样说道:胡适、俞平伯是腰斩红楼梦的,有罪。程伟元、高是保全红楼梦的,有功。大是大非,千秋功罪,难于辞达

胡适当年虽考证出后四十回出自高鹗之手,但也没有完全否定高鹗的功劳,胡适是这样说的:

我们不但佩服,还应该感谢他,因为他这部悲剧的补本,靠着那个""的神话,居然打倒了后来无数的团圆《红楼梦》,居然替中国文字保存了一部有悲剧下场的小说!

况且,后四十回也不是完全一无是处,“泄机关颦儿迷本性”、“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苦绛珠魂归离恨天”这三章便写得非常精彩,可以说跟前八十回比也毫不逊色。最重要的是,从清朝到现在,那些骂高鹗骂得凶的人,基本都是想自己为《红楼梦》续写后四十回。但事实上,没有一个续本比高续本好。

林黛玉影视形象

写在最后

《红楼梦》未完,是所有《红楼梦》爱好者心中的遗憾。对后四十回进行批评研究,也确实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红楼梦》。但是,我们也不应完全否定后四十回的价值。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