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 孤獨大腦(ID:lonelybrain) ,作者:老喻在加,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1999年:火車

老喻:

你好嗎?

讓我們來做一個遊戲。

  • 你告訴我一個“早知道就好了”的道理;

  • 我給你講一個你忘掉了的故事。

我是在去深圳的火車上給你寫這封信。這是最早的一班,路上大約要兩三個小時,但票價只有快車的一半。

從石牌村出發去廣州東站時,天還沒亮。火車還是綠皮的,音樂是《春天的故事》,天吶,1997過去這麼久了,爲什麼還放這個音樂?

我一切都好。手上在做的事情正要發芽,儘管眼前仍無跡象,我心底早已看見。倒不是因爲遠見,而是別無選擇。

可別人看不到。

爲了躲避房東,我去中山圖書館混了一天,不過不是看書,而是看了兩場記不住名字的錄像。

再後來,搬去城中村。農民的房子,以不能更低的租金,成爲這個城市最後的收留之地。

樓和樓之間近得可以握手,一道狹窄的陽光射入暗黑的房間。

雖然光線只有兩釐米寬,卻有100%的亮度;雖然某刻只照到某個角落,卻能掃過100%的桌面。

現實有一點點讓人絕望,但我從未對其失望。

小喻

1999年

2020年:花園

小喻:

我很好。

此刻是溫哥華最好的季節,初夏陽光炙熱,空氣卻是清涼的。

怕熱的你居然在溼熱的廣州停留了15年,一個人關於時空的命運是多麼不可思議。

人們鍾愛久遠到與世隔絕的記憶。然而我仍然在你的歲月餘波之中。就像我遠在萬里之外,也沒能間隔大洋彼岸的牽掛。

其實你並不需要我的道理,我也未必忘記了你講給我的故事。

我在懷疑你我之間的連貫性。如愛因斯坦所說,時間的先後也許只是一個持久而頑固的幻覺。

在圍棋的世界觀裏,現實是一個棋盤,過去、現在、未來都平鋪在上面。

一道神祕的光線,正如你那間黑暗小屋裏的狹窄光線,輕輕掃過我們的一生。

時光是矗立還是平鋪?

倘若兩週後的某個時刻,會有某件事令你不爽,那麼,對於“時光矗立者”來說,即使該事並不影響未來兩週,但那事已潛入時光的空中樓閣,提前壓在你頭頂14樓之上。

而且,即使這件事過去了,它依然在你腳下的樓層泛出異味。

對於“時光平鋪者”而言,則是安然行進於時空的蒼茫大地之上。

就像我昨天驅車於加拿大西部的菲莎河谷,壯闊的崖壁之間,遠處的暴雨彷彿是雲朵下的淋浴,只打溼了一小片大地。

晴朗和陰鬱同時發生,那大約就是過去和未來的樣子。

我們只是穿行其間。

所以,就生活而言,時光也如房子般,容積率越低越舒服,平鋪、延展、可串起,而不必彼此壓迫。

你與我無關,亦無需對我負責。

我們彼此之間是完全陌生的。

老喻

2020年

2000年:書吧

老喻:

我從未想過你將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有限的努力,也不是爲了你,而是爲了讓此刻的我更安寧一些。

出租車繞行在高架橋上時,朋友們望着四處的高樓和塔吊說,深圳哪裏有這麼多人來買房子啊?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的那本起初無人看好的地產書賣得很好,公司的生意像草原上的野火,隔不久就要換個辦公室。

最會做生意的地產公司在廣州,最會做產品的地產公司在深圳,我往返於兩地,並混跡於萬科週刊論壇。

我認識了挺多有趣的人。

一切像是春季的初芽,微不足道,勢不可擋。

快到年底的時候,我們總在一個新開張的書吧聚會。那裏有酒,有彈唱的歌手,有書,有年輕的男男女女,有種種可能。

在一個流浪的城市,到處都是流浪的青年。這間書吧在一個劇場般的三岔路口,像是影視城裏的佈景,真假難辨。

它原本是一個底商,可是在某種奇妙的聚光燈的作用下,一切與劇情無關的元素都被拿掉了,像是西部片裏初始小鎮的獨立小木樓。

進門時,你既能感受到某種莊重的儀式感,又如步入童話世界般無需爲結局擔憂。

書吧的名字叫“物質生活”。

小喻

2000年

2019年:無關

小喻:

當我們相約,從各自的時間節點,向中間匯合,心底竟有點兒不該有的好奇。

該忐忑的不是你嗎?

因爲,我們的交匯之處,對你而言是未來,對我來說是過去。

你並非我的因,我也不是你的果。我們是交織在一起的時間變量。

作爲未來的我,像樹幹向上展開的枝椏,但我只是其中的一枝,並不比小樹苗般的你更廣闊,因爲無限的其它可能性要麼消失,要麼潛入地下變成前途未卜的種子。

被打開的人生的黑盒子是不可逆的。你奔向我,是過去將來時;我奔向你,是將來過去時。

時間並非整齊而連續,現實不是記憶的原料。無論我們多麼努力,都無法擺脫世俗的庸常。惟有記憶能夠消除迷霧,以疊加另外一層迷霧的形式。

我們所感知的世界,正是多重加工的產物。

今年我做了很多事。在時光的長河中,我仍舊是隨波逐流的。

你還記得1995年你在大學畢業留言冊上的那句話嗎?

關於工作的理想,你寫道:

有錢去做與錢無關的事情。

前半截我不確認自己做到了,但我現在開始做後半截的事情了。

老喻

2019年

2001年:BBS

老喻:

你我的匯合,也許就像“時光之網”的網友見面。

每年照例有很多大事,例如911。

中國加入了世貿,但世界似乎離我們還很遠。

我花了很多時間混在萬科論壇,有三個人格分裂的ID。

“物質生活”也搬上來了,我和兩位美女一起擔任版主。論壇上有各種怪人,其中有位女生號稱要睡遍所有男版主。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男版主都聲稱自己是唯一被遺漏的那個。

在那裏,人們總是可以快速嗅出自己的同類。並且經常嗅錯。

論壇的主編有天去考察了一家叫騰訊的小公司,午飯後他發帖說,這家公司如果不能轉型To B的業務,將來毫無出路。

新世紀亂哄哄地開始了。

我還是那麼心不在焉。我和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總是有種疏離感,甚至無法確認那些正在發生的事情是真的在發生。

小喻

2001年

2018年:空

小喻:

也許你說得對,我應該拿一個“早知道就好了”的道理,換一個我忘掉了的故事。

請記住以下的話——

  • 時光並不隨我們向前。她留在原地招待年輕人。

  • 人的一生由那些他人根本不在乎、也未曾關注過的片段構成。

  • 人生沒有目的和意義。但在不同的階段,會有不同的“沒有目的”,和不一樣的“無意義”。

我理解你說的那種虛無感。但是請相信我,你將永遠不會再有你此刻的那種“虛無”。

時空的建築師蓋出來的房子,和我們居住的房子一樣,僅有的意義就是牆壁裏的“空”。

空間的價值常以“空間浪費”來呈現,時光價值之評判,或決定於時間如何被虛度、而非其怎樣被追逐。

我們所暫時擁有的一切,都不過是用於構建這類比宇宙間所有的原子還要多的“空”。

老喻

2018年

2002年:喝酒

老喻:

真希望我們有一天可以在一起喝酒。

有趣的是,只要我或者你在獨自喝酒,其實大概率就是我倆在一起喝酒。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最近,我常去“物質生活”喝酒。

年輕人們似乎可以永遠年輕下去,喝醉的人總是可以醒來,女生的漂亮容顏將比時光更長久,前途不必疑慮,青春的肉慾和才華一樣無辜,大家井然有序地聚衆茫然。

在這個特區,稚嫩的野心彷彿有流浪的特權。

今年有篇很熱鬧的文章,叫《深圳,你被誰拋棄?》。太好笑了,深圳本來就是流浪之城,還能如何被拋棄呢?

我覺得自己仍然像大學宿舍的男生,絲毫不去考慮未來。論壇上他人的回帖,書吧酒桌上的話語,比世俗間的一切名利更濃郁,更安全。

然而,年輕的酒桌上,我依然有些孤單。也許每個人都是。大家都假裝在守護一片逃避的篝火,以令世界不至於太過殘忍。

我們未必是一類人。

只是,我們對情緒強度的偏愛,勝過對情緒種類的偏愛。

小喻

2002年

2017年:孤獨

小喻:

別爲你的跌跌撞撞憂心。

不存在所謂完美而適宜的境地--如在寧靜的花園閱讀,在淼淼的湖畔發呆,在完全放下的時光裏去做理想的事情,在徹底黑暗的某刻爲所欲爲。

人總是在勉強、乃至不適宜的狀況下去完成適宜的事情,無論是美好或罪惡,偉大或猥瑣,良善或貪婪。

人世最大的浪費,是去等候某個無可挑剔的時刻以完成某事。

假如跌跌撞撞是年輕人的一部分,那麼,我一直保持着年輕狀態,尤其是蠢的那部分。

少年時代沒什麼好懷念的,彼時我們大多無所事事。

那些無所事事多麼值得懷念啊。

老喻

2017年

2003年:奔忙

老喻:

不管我如何與現實剝離,都無法阻擋公司的生意。

我像早上賴牀的傢伙,說:媽媽,今天我不想去學校。媽媽說:你必須去,你是校長啊。

即使是在非典時期,我也在飛來飛去,從廣州飛瀋陽,所有的人都戴着口罩,只有我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喫盒飯。

幾乎所有的城市,都在地產的巨潮之下湧動起來,我目睹舊城的消亡,新城的崛起。摩拳擦掌的塔吊,佈滿了整個天際線。在看似毫無希望的郊野,無數個新城市中心如野蘑菇般冒出來。

在所有的商業領域,人們都惴惴不安,但又對這股向上的力量堅信不疑,跌倒的再爬起來,下滑的再漲回來,死掉的被遺忘。

彷彿這是一場永不休止的狂歡。

我有點兒商業的天賦,但毫無商業的野心。

我無法理解自己的命運。我想要被那麼一點點確定性包裹,然後在一個有點兒不確定的大海中遨遊。

時光之流淌是確定性的,時光之度過是不確定性的。確定性令我們安寧,不確定性賦我們人生。可我們總是弄反,追求“確定性”的度過,陷入“不確定”的流淌。

我有時懷疑自己的敘述性傾向讓自己錯過些什麼。這些敘述原本是屬於你的工作。也許我們時空混亂般交錯在一起,看起來卻像是個分裂的人。

一個人的分裂,未必是同一個時間下基於人格的分裂,也可能是同一個人格基於不同時間的分裂。

這算是我對自己的恍惚和心不在焉的自我安慰吧。

今年,我剪掉了自己的長髮。

小喻

2003年

2016年:照片

小喻:

我幾乎想不起來你長髮的樣子。

你那時的手機大多還沒攝像頭,人們還沒開始熱衷合影,社交媒體也沒現在這樣虛假浮華。

你可能想象不到今天人們的面孔有多麼精緻而刻薄,看不出一點兒悲傷或俏皮。

現在我只有一張你長髮樣子的照片。還有一張在我的腦海裏,那是在維多利亞港,頭髮被風吹起,剛剛好是一個憂傷的年輕人的不合時宜的長髮該有的樣子。

我喜歡那張照片,於是應允它的自由和流浪,並因爲它的隱藏而維護其完美。

當你只記得細節而忘記情節,又或者忘卻了情節的溫度( 沒有了溫度的情節其實只剩下細節,就像化掉的冰棍,雖然糖分和奶油都在) ,記憶便開始乘機征服你--你也樂於沉溺於由此而生的幻覺中。

人生就是一連串的夠不着和留不住。

多年以後,你將無法想象,自己曾經身處一個如何魔幻的浪潮之中。

你會感慨自己何以能夠撞上這場父輩們數個世紀都無法觸及的超級運氣,又和絕大多數人一樣不敢當真,難以投入。

然而,一旦將時光拉至更大的尺度,我就會意識到整個人類何嘗不是處在一個超級大運氣裏?

我們剛從樹上爬下沒多久,我們的文明不過數千年,以宇宙時光對照來看,我們假如早生幾秒鐘,可能就是一個在原始森林裏躲避野獸的猿人。

反過來想,我們可能又是極其不幸的,也許按照宇宙時光尺度晚出生幾秒鐘,我們就可以遨遊宇宙、意識上傳、長生不老了。

再早一點兒,再晚一點兒,又會怎樣呢?

即使我們把壽命延長至1000年,不過是將我們命運的尺碼放大了一號而已。

青春不會因爲拉長而被強化,死亡反而可能用拖長的陰影來放大人類的惶恐。

老喻

2016年

2004年:依賴

老喻:

今年我告別了一些人,也認識了一些人。

我發現了自己的一個祕密,思考時我是偏向於敘述的,但生活時卻刻意逃離敘述。

我無法克服對現實的儀式、名義、場景等等一本正經的東西的荒誕感,可又不得不參與其中。有時好想對自己的軀體說--要不你自己去參加那個酒會吧。

但我知道自己必須和軀體綁縛在一起。這並非肉體對靈魂的奴役,而是自我意識的前提。

公司人越來越多,我們搬進了一整層辦公室,玻璃混泥土風格的裝修野心勃勃,入口是拼成一整面牆的原始岩石。

很多時候,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試圖自給自足。

假如一場對話沒讓我點燃自言自語的火焰,我就巴不得早點兒結束對話。我不喜歡見客戶,所以嘗試在公司內部用系統來替代自己。結果,找上門的客戶更多了。

我到底是在追求自由?還是在逃避現實?還是二者是一回事情?

又或是,我試圖在“現實”和“感知”的撕扯中,維持着一種張力。比“現實”更真實的真相隱匿其中。

對於這個世界的底層秩序,我有一點點懷疑;可對於這個世界的表層,我毫無自理能力。

我對軀體的操控並不那麼高明。我依賴於自己的家人,我需要被收留。

老喻,我贊成你此前的話,我們彼此並不互相依賴,去除這種依賴性,並不會消解時空中虛妄的因果。這些經由人類的想象力加工出來的因果,串起了我們的歲月,令過去不被遺失,讓未來不太恐怖。

去除依賴性,會讓你我互不相欠。你不必感恩我所做的好事,也不要責怪我揮霍的時光。

一切都是掛在時光枝椏上的葉子。

小喻

2004年

2015年:起伏

小喻:

“最接近把一個人的生活重新過一遍的事情是回憶那種生活,並用文字記錄下來,讓這種回憶儘可能地長久。”本傑明.富蘭克林如是說。

問題在於,你的生活值得重新過一遍嗎?

又,假如上帝允許你再過一遍,儘管這很難,因爲要組織一堆愛恨情仇人士陪你練,但誰讓祂是上帝呢?

祂在n個平行宇宙裏滿足不同人的“重來一次”,惟有一個條件:重過的時候,你不能知道你自己究竟是第一次過還是重過。你要被抹去記憶,否則過得多沒懸念啊。

可是,如果不知道自己是在重過,那麼重過又有啥意義呢?

例如,你怎麼知道現在不是重來一次的結果呢?

我們是如此需要未知,需要隨機性,需要不可逆的時光。

我們需要在恐懼和希望的張力中生存,我們需要被重力那粗暴的臂膀擁抱於地表。

卷筆刀是鉛筆的斷頭臺,又令鉛筆的生命以被絞殺的方式得以延續。類似的關係,還有時光與人。

成爲時間和重力的囚徒,令我們不至於成爲無盡宇宙間的孤魂野鬼。

那些在“物質生活”和你一起喝酒的小夥們,是你的獄友。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兩個人之間的彼此依賴,也許不需要建立在“依賴性”基礎之上。

哪怕在上下游之間並無依賴性的時光長河裏,一段時光,仍是另一段時光的庇護所。

老喻

2015年

2005年:收留

老喻:

深圳取消了邊防證。

我領了結婚證。

我被收留啦。

我曾經被時光收留,曾經被城市收留,但我必須被某個人收留之後,纔算得上不再流浪。

我需要一些可以被自己無條件討好的人。

你不會留意到那些與你朝夕相處的人的歲月痕跡,因爲你們處於相對靜止的時光流淌中。

幸好,這一點時間不像光,沒有光速那冷漠的“不變性”。

因爲在狹義相對論之中,無論在何種慣性參照系中觀察,光在真空中的傳播速度相對於該觀測者都是一個常數,不隨光源和觀測者所在參考系的相對運動而改變。

而時光呢?你我和我們朝夕相處的人,彼此觀測對方每分每秒的變化,歲月流逝的痛楚,會被每分每秒的觀察磨成無法覺察的粉末。

就像我們從來感受不到地球以十萬公里的時速圍繞太陽旋轉。

小喻

2005年

2014年:隧道

小喻:

祝福你。

我比你更幸運。收留我的還有兩個孩子。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女兒和兒子,他們似乎不會長大似的。我睜大眼睛,我知道他們會在一夜之間長大。

有些時光是爲當時服務的,有些時光是爲回憶服務的。

  • 對於前者,拍照和DV是個好辦法;

  • 對於後者,回憶有兩面鏡子間重複成像般的魔力。

就像你我之間的鏡像式的自我通信。

時光爲何只是單向流動?時光爲何如此勻速?又爲何不以另外一種速度流淌?

前天,我開車穿過一片森林,像通過時光隧道。

禁不住想此地四季的不同模樣,然後串起來播放。現實不也是時光隧道?

只是我們愛將製造與現實不同時光流動速度感的空間 (通常還得是個“道”) 稱爲時光隧道。

真實的時光隧道,也許是由彎曲的光柱構成的一棵樹,再向上不斷分叉爲大大小小的光柱。儘管對於每個人來說,只串起了其中的一條。

但是無限個光柱分枝組合的無限種可能,並沒有因爲唯一的“此刻”的來臨而坍縮。

作爲未來,這些無限的可能充滿挑逗,像是物質生活書吧午夜的年輕男女;

作爲過去,記憶並不沿着唯一的現實回溯,那些並未發生的可能,和已經發生的不可能,被解除了時光的鐵鏈,任由記憶的蒙太奇編排爲多重宇宙。

進而,那些年輕的流浪之城的男男女女,分別被命運拋離至諸多光柱的隨機組合之一,各得其所,彷彿綻放的煙花。儘管我早已知曉他們“此刻”的結局,但青春本身從來都不必爲結局負責。

在並不久遠的過去,你和他們一樣,將擁有時空的無限自由。

老喻

2014年

2006年:幻覺

老喻:

在加速逼近的現實中,我正在試圖避免陷入太深。

我需要爲自己構建一些世俗的冗餘,這些冗餘是我爲守護“所依賴的人”而建築的堡壘。

這冗餘又不宜太多,猶如我們不多不少的肉身。

簡單來說,我不想做太大的生意,賺太多的錢,擁有太多的物質。這並非我不貪婪,恰恰相反,我想同時擁有安寧和輕盈。

我贊成你的“時光平鋪論”。倘若如此,對於時光的評價,就不該用“此刻”之果實的大小,而是由“過去、現在、未來”所構建的形狀。

所以,比例比絕對值重要,火焰比木材重要,溫差比溫度重要,得失比佔有重要。溫和的得失比劇烈的得失重要 。

好吧,也許這些都是藉口。我仍然在頻繁出差,每週飛三四次。

因爲表面的繁忙,所以我也像馬戲團的馴獸師,給自己喂一些香蕉和小魚。我在機場買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雜誌,財經、數碼、汽車、攝影、家裝、時尚、玩具、文藝、科技......等等,以及源源不斷的創刊號。

四處生機勃勃。我們的地產項目每年面積都會翻一番。

我不明白到這到底是時代的生機,還是我這個年紀的生機?

雜誌製造了廉價的生活幻覺,卻也提供了淺嘗輒止的線索。我埋下了一些種子,不知何時會發芽。

也許是因爲自己被收留後的篤定,也許僅僅是因爲時代的運氣,我的收穫遠遠大於付出。

我對世界心懷愧意,卻又想得到更多。這塵世的幻覺啊。

小喻

2006年

2013年:張力

小喻:

永遠永遠永遠不要縱容自己的愧意,這絲毫不會削弱你的貪婪。

何止是你,每個人都應該爲自己那不可思議的、小到不可能的存在概率,來感激巨大的宇宙。

我們此生只付出了那麼一點點,卻可以體驗到整個世界。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個世界上的幾乎所有的人,所擁有的基本生存條件,99.999%都是類似的,地球,太陽,空氣,水,牛頓定律,相對論,看見,聽到,想象,愛,憎恨,失望,睡眠,做夢。

但我們整日糾結於那一點點差異。

可人類就是基於差異的動物。時間和空間的剪刀差,裁剪出了意識起伏的花紋。你幻想未來的我,我回憶過去的你。

理想無法實現,願望不能達成,這並非命運的戲弄。恰恰相反,我們需要落差,需要張力,需要摩擦。

我們的大多數人生樂趣來自於摩擦,牽手是一種握壓下的摩擦,還有另外那種……

我們消磨時光,我們希望生活有存在感,都是藉助於與時光的摩擦。

那些讓我們難受、難忘的環節,亦是與存在感的摩擦,且比許多歡快更強烈。

就像你我之間的通信。它依賴於你我之間的時空張力,依賴於你我之間的陌生,依賴於某種永恆的不可能。

爲你的本性與這個世界之間的摩擦而羞愧,既愚蠢又無用。更蠢的是,你因此而屈服於道德,併爲之犧牲真相。

說回你的時代,你的未來……不,我不能說,未知是你的權利,是你的生命之禮。

小喻,時間並不是勻速的。你那時會覺得一年很長,兩三年就彷彿已經是上個世紀的過往。

那是因爲,在某些時候,我們真的可以獲得某種靜止,像被無限拉長的慢鏡頭,你被包裹在一個肥皂泡裏,感知不到時間的方向。外加一種類似於海水浮力般的反重力,讓你實現了沒有時間和重力的短暫自由。

老喻

2013年

2007年:火焰

老喻:

你終究還是虧欠我,因爲我們 (你和我) 做父親了。

我們兩年就搬一次家,我喜歡聞新房子裝修好的味道。但又總想要一個永遠不再搬的家。

於是,繼續搬家。

甘心於居住某地的人,和因不甘心而流浪的人,誰更相信“終極居所”?

我和家人週末總是去郊外的房子,我種了很多樹,有兩棵很大的芒果樹,掛滿了青色的果實,我們摘下來,看它們慢慢變黃。

我們在魚塘裏養魚,圍牆上的三角梅在南方的雨天飛一般生長,熱烈地隔開院子外面的山野。

我用一個種荷花的盆爲家人們煲湯,撿柴,點燃,我從小就愛燒火。因爲火焰更接近這個世界的真相,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燒,有些看得出來,有些看不出來。有些悄無聲息地燒光,有些竭盡全力地想加熱些什麼。

一邊如童年般漫無目的地玩兒火,一邊爲這個世界上我最親近的人們加熱雞湯或者羊肉湯,有時候柴火裏還會煨上幾個紅薯。

歲月完美得讓人想按下暫停鍵。

也許時間的流動原本就是個錯覺,那麼,我該如何理解此刻?火焰又如何暫停?

老喻,你的意識之火,和我的意識之火,是同一個火焰嗎?

小喻

2007年

2012年:氧化

小喻:

如你所知,火是一種強烈的氧化反應。我不確認你我的意識延續是否真實,抑或只是大腦裏的某些反應加工之後的幻覺。

的確,現實中更多的是看不見的燃燒,那些緩慢的氧化反應,例如我們腸胃裏的消化,例如腐爛,例如生鏽,生鏽的釘子,和生鏽的門把手,生鏽的記憶和靈魂。

生命必定是熱烈的燃燒,如飛行的點燃後的箭,又或如揮舞的劃開黑夜的火劍。

可是,爲了讓一生不至於太短暫,爲了不灼傷自己,時間用一種不知是誰設定的速度,讓我們的氧化不快不慢,比植物快,比行星慢。

時光之崖,正是燃燒的劍。我們行走於邊緣,隨着劍鋒劈向茫茫宇宙。即使這大爆炸之後的時空不爲任何人所設計。

我們點燃自己去叩問黑暗,卻發現答案就是自己。

老喻

2012年

2008年:離開

老喻:

一個人可以不斷擁有更多,卻很難提升其中“幸運”和“不幸”之比例。

我的父親去世了。

他比我更鄙視這個世界的虛妄,但也更渴望哪怕是虛假的他人的情感,並且從來不看標價。

他看到新聞說加拿大的科學家可能在兩年後發明出特效藥物,孩子般笑着說要堅持兩年,然後去加拿大。

他再次用自己的雙肩扛走了我人生中被設定了比例的那部分不幸,在幻想中靜悄悄地熄滅了。

他是黏稠現實裏的騎士,一輩子都在將就,他將最強大的一面,全部用在我身上,關鍵時刻總是挺身而出。

生命的悲劇是,你試圖尋找史詩般的廣闊畫面時,那段人生已經結束。

如你所說,那個彷彿讓時間靜止的肥皂泡,綻碎了。

我賣掉了公司。

我們登陸了太平洋彼岸的陌生國度。

我無法去更遙遠的地方。有家人在一起,我早已不是10年前那個流浪的青年。

可是在時光之河裏,有誰不是流浪者?有誰不曾迷失?有誰不爲自己的無能爲力而傷感?

時光的推進毫不依賴於我們的勇氣或者選擇,我們無論做出什麼聰明或者愚蠢的努力,都像是聖誕樹上掛滿的鮮豔而無用的綵球。

老喻,你是與我有時間距離的我自己。我倆之間的距離,何嘗不就是我 (或者你) 和時間之間的距離。

在平淡而恢弘的人生當中,我突然意識到,光速不變原理,對時光而言同樣是成立的。

我奔向你,你返向我,時光並不理會你我之間的相對運動,在你我的眼中,它是一列相同速度的列車。

即使是在意識世界裏,愛因斯坦也是對的。

老喻,我幻想未來的你,你追憶過去的我。我們彼此觀測,互爲光源,

時光與命運之間,永遠保持着恆定的速度。無論我們如何編排,如何混合,如何攪拌,

小喻

2008年

2011年:生命

小喻:

假如這個世界存在你我之間的這種對話,假如真實的時間並沒有流淌,假如我們大腦裏的想象可以超越光速,父親並沒有被時空拋離,他只是被擱置於荒原之間,並且不再老去。

我們無法理解存在,無法洞察死亡。

我們理解世界的速度,永遠小於世界拋離我們的速度。

時間之箭爲何只向前射出?

在平鋪的時光中,在那個惟一有時間指向的物理定律——熱力學第二定律的作用下,我們命中註定燃燒至盡。

小喻,你我作爲父親,永遠會感恩於這種宇宙間最奇妙的設計。不是因爲我們尚有未來,而是孩子們由此而誕生。

每個父親都願意爲自己的孩子去維護這看似殘忍的時間秩序。

小喻,你我是想象中的不可能的相向而行,可是在現實世界裏,我和我家的兩個小小喻,因爲這勻速飛行的時間之箭,彼此保持恆定地向前。

時間的連續性,與意識之火的連續性同樣不可思議。意識之火不能被合併,也無法向你曾經幻想的那樣,爲虛弱的父親分去一些火焰。

可是,一個永不熄滅的火焰會否無法自我覺察?點燃和熄滅,是否是自由意志的設計機制之一?

我們是宇宙間迄今爲止唯一的靈性,即使造物主並不存在,這巨大的偶然性也完成了最好的設計。

堅硬的行星因柔軟的生命而被確認,存在的故事爲離去的人誕生,此起彼伏,歲月延綿,生生不息。

老喻

2011年

2009年:相逢

老喻:

你好嗎?

2010年:觸碰

小喻:

我很好。

我們擦肩而過時,你我會觸碰彼此嗎?

會的,即使在穿越黑洞之際,

時空飛船上的我們如此孤寂。

本文來自微信公衆號: 孤獨大腦(ID:lonelybrain) ,作者:老喻在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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