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歸紀：笑得酣暢哭得放曠諾維茨基自坦然

隨意晃盪的薰風掃拂着霓虹勾留的暑氣，微醺薄醉的暮色醞釀着酩酊入夢的綺靡。

西好萊塢聞名遐邇的克雷格餐廳迎來送往士紳名流，觥籌交錯笙歌不休。

一道人影慢悠悠地走出餐廳大門，龐然的身軀搖曳着門前的燈影，談笑間仍沉溺於歡聚的餘興。

德克-諾維茨基在一衆好友的簇擁下走到無人的街旁，澄澈的笑容和素淨的裝扮與這座豪奢放逸的都市似乎全無半點沾染。彼時的他年至不惑，故往的滄桑皆已傾放爲時下的靜水流深，染霜的鬢髮也都掩不住眼角的彎褶笑紋。

一名蹲守在餐廳外的好萊塢娛記此時正百無聊賴地擺弄着攝像機，而隨後現身的諾維茨基令他的精神大爲抖擻，他當即端起鏡頭上前拍攝，並朝着諾維茨基大聲招呼道："嘿，德克老兄，看我這兒！我知道你現在已經是自由球員了，你是否有考慮過加盟其他球隊呢？"

諾維茨基聞言不禁失笑。

獨行俠當時爲騰出薪金空間引進德安德烈-喬丹，只能先放棄執行諾維茨基合同最後一年的球隊選項，但人盡皆知的是，獨行俠將會爲諾維茨基重新提供一份續約合同。

諾維茨基從那名娛記身前緩步走過時聳肩笑道："你知道的，我這輩子都只可能是獨行俠的球員。"

眼見諾維茨基無意停步，那名娛記也就諂笑脅肩地跟他道別，目送他與同行的好友回到車上，飛速轉動的大腦開始構想着譁衆取寵的新聞標題。

關閉的車門隔擋住追攝的鏡頭，諾維茨基的思緒也轉瞬飛回遙隔千里的達拉斯。他在休賽期趁着閒暇出外遊樂，但與此同時他也惦念着，獨行俠的老闆馬克-庫班正在翹首跂踵地等他回來。

翌日，美國娛樂新聞網站TMZ的頭條標題用了諾維茨基的原話："Mavs For Life."

那名娛記還是沒能從諾維茨基那句言簡意賅的回答中借題發揮，不過這寥寥數字已足夠分量。各路媒體爭相轉發這則不出所料的新聞，儘管諾維茨基留守達拉斯自是理所當然，但所有人仍然爲他的續約承諾而不勝虞歡。

生意場充斥着慾壑難填的市儈氣息，人情賬卻牽繫着結草銜環的江湖交誼。人們總想從世俗中尋得脫俗的濯滌，從平凡中寄託超凡的屬意，而諾維茨基一人忠守一城二十年的傳奇正如人們所期，那是無關功利的赤誠初心，也是褪盡庸鄙的純粹希冀。

待到獨行俠如願與小喬丹完成簽約，庫班也迫不及待地催促諾維茨基歸隊續約。

隨後返回達拉斯的諾維茨基拿到了獨行俠躬身奉上的續約合同，他毫不猶豫地落筆簽字，把自己生涯的遲暮之年如舊託付給這支滿懷熱誠的球隊。

一切都歸結於故往羈絆，一切皆不辜負夸姣時光。

西山斜陽，桑榆暮景，人們所盼願的美好終會發生，將要發生，也正在發生。

傷病是結繩拖拽腳步的拘縛，歲數是掃雪傾軋鬢絲的霜烏。

諾維茨基在數個月前接受過左腳踝手術，要想趕在新賽季揭幕前痊癒迴歸並非易事。他聯繫自己的訓練師邁克-普羅科皮奧，盼能儘快回到球館恢復訓練，而普羅科皮奧對此卻調侃道："我四年前就跟你說過啦，你的生涯在那時候已經結束了。你現在進行全場衝刺都不能用秒錶來計時，得用上日曆纔行。"

"當然啦，要是訓練費給得到位的話，我們明天就能開始訓練了。"普羅科皮奧說到最後也不忘插科打諢。

笑鬧過後，諾維茨基還是在普羅科皮奧的指導下緊鑼密鼓地進行恢復性訓練。

與此同時，諾維茨基也一如往年地襄助新人融入球隊。他對新科探花郎盧卡-東契奇不吝溢美之辭，並毫無保留地分享歐陸球員轉赴NBA賽場的寶貴經歷；他爲球隊新援小喬丹盡心盡力地提供技術指導，還應允轉任替補爲其騰出首發座席；他甚至還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學習中文，只爲能與身背無保障合同的中國球員丁彥雨航閒聊兩句。諾維茨基向來樂於此道，而這也是臨近退役的他尚能爲球隊貢獻的最大價值。

他對此說道："我非但仍然享受比賽，我還很樂意於幫助年輕球員，憑藉自身經驗最大限度地爲球隊作出貢獻。我喜歡跟隊友在更衣室嬉笑玩鬧，我喜歡跟隊友乘坐大巴城際悠遊，我也喜歡跟隊友飛赴各地客場打球。"

年深歲久，諾維茨基枯朽了身軀，也彎伏了背脊，但他仍然滿腔熱枕地敞開雙臂，用柔軟的懷抱攬着少年們嶙峋的肩膀，用堅實的臂彎守護獨行俠未來的希望。

毋論人前人後，也毋論人走人留，他都以一己之軀承擔着這座城市的虔誠與信仰。

正是因此，惟有他能成爲達拉斯永不荒蕪的煦色韶光。

待到新賽季掀起帷幕，東契奇接過權杖並帶領球隊重啓征程，而此時諾維茨基由於左腳踝出現肌腱炎症，只能被迫高掛免戰牌。

諾維茨基正在獨行俠首席運動防護師凱西-史密斯的幫助下進行康復訓練，老邁的雙腿追逐着推遲的歸期，急促的呼吸抽榨着衰竭的氣力，氣喘吁吁的他只能放慢進度，咧開嘴自嘲一句情非得已。

但至少他現在有底氣來回應普羅科皮奧當初的揶揄——

凱西-史密斯按停秒錶，抬頭瞥了一眼諾維茨基，掩藏着笑意說道："你現在全場衝刺的用時是16秒，NBA球員的平均用時不到10秒。"

諾維茨基手攙着腰，起伏的胸膛不斷擠壓出連聲的喘息，而還沒等他開口，站在一旁的小喬丹就已朝着凱西-史密斯大聲叫喊道："這個老傢伙已經夠拼命啦！"

凱西-史密斯頓時忍俊不禁，隨後低下頭詳細記錄着諾維茨基的體測數據。他從太陽醫療組轉赴獨行俠已逾十五年，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諾維茨基的身體狀況，他需要根據體測數據與隊醫協同擬定諾維茨基的迴歸日程。

伴隨着無數球迷的千呼萬喚，諾維茨基在年底隨隊奔赴鳳凰城時敲定歸期。獨行俠客場挑戰太陽一役，諾維茨基在響徹菲尼克斯的歡喝聲中迎來賽季首秀，至此正式超越科比-布萊恩特成爲NBA歷史上爲同一支球隊效力時間最長的球員。

但那場比賽諾維茨基僅在上半場出戰6分鐘貢獻寥寥，他只能在板凳席上看着獨行俠的連勝腳步戛然而止，而太陽則是憑此終結十連敗。

賽後，諾維茨基無可奈何地說道："迴歸賽場的感覺非常美妙，哪怕出場時間寥寥無幾。儘管經驗的增漲能夠彌補腳步的遲緩，但我的身體現已變得愈發不聽使喚。"

沉頓片刻後，諾維茨基又笑嘆幾聲。

"我必須得承認自己真的老了。"

喑啞轟鳴的引擎聲催人夢醒，歲月鏽蝕的老爺車迂緩駛行。

諾維茨基用蹣跚的步履丈量着歸途的里程，又用舒徐的慢跑追逐着前人的背影。

他的生涯總得分超越維爾特-張伯倫升至歷史第六，生涯出場數超越約翰-斯托克頓升至歷史第三，並持續刷新獨行俠隊史得分、籃板、蓋帽、總進球數、三分命中數以及罰球命中數等多項紀錄。

但與此同時，他也無可避免地遭逢着遲暮之年的尷尬處境，譬如造訪波士頓挑戰凱爾特人一役——

西部球員對陣綠衫軍的總得分紀錄是由科比-布萊恩特所保持的427分，而諾維茨基距此近在咫尺僅差一分。所有人都期待着諾維茨基刷新紀錄再紀豐功，北岸花園球館的綠衫軍球迷也都起身鼓掌向他獻予盛禮，但此役諾維茨基十投全失得分掛零，即使凱爾特人在最後時刻放棄防守有意成全，諾維茨基那記跳投也猶如命運作祟般彈筐而出。

賽後，諾維茨基唏噓不已地慨嘆道："我很感謝凱爾特人球迷獻予我的熱烈歡呼，遺憾的是我本場比賽一分未得。任何球員的生涯都有完結的時候，過往二十一年已駐留昨日，我只想享受當下彌足珍貴的時刻。雖然我未能刷新紀錄，但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凱爾特人球迷今時的厚待，顯而易見的，他們慷慨無私地希望我能在他們的主場創造歷史，我對此永懷感激。"

人非朽枝可待回春抽芽，但也如諾維茨基所說，生涯終有竟時，別讓他人的期待成爲壓垮自己的包袱，也別讓過往的豐功成爲管束未來的桎梏。

諾維茨基就這麼慢悠悠地往前走着，不作繭即可不自縛，不強求亦算不辜負。

白髮當歸隱，青山可結廬。

儘管諾維茨基從未親承退役，但人們都篤定他已是辭隱在即。他被人們熱情簇擁着掀起一場場告別禮，也被人們放聲吆喝着演繹一幕幕壓軸戲。

以至於他自己都忍不住調侃道："要是我最後決定先不退役，那麼所有的致敬儀式豈不是還要再來一遍？"

話雖如此，可他也早已意識到自己的生涯臨近尾聲，尤其是在他收到那封全明星邀請函之時——他將史無前例地以特邀球員的身份參加全明星正賽，而與他同爲特邀球員的德維恩-韋德此前已宣佈在賽季結束後正式退役。

參加全明星賽前，諾維茨基與韋德在美航中心球館提前相遇。韋德曾在總決賽單騎踏破達拉斯奪得總冠軍，隨後臥薪嚐膽的諾維茨基蟄伏五年捲土重來，單核擊潰熱火三巨頭捧起奧布萊恩杯。新仇又添舊恨，他們一度不相往來，但隨着物換星移，他們也已相互寬諒。

此際重逢，韋德在賽後找諾維茨基交換球衣以表敬意，而諾維茨基也欣然應允，他們的冰釋前嫌使得舉辦在即的全明星賽更添溫情。

全明星正賽在夏洛特鳴鑼開戰，諾維茨基與韋德同時披掛出陣令光譜中心球館爲之沸騰。沉浸於此的諾維茨基重現昔日驍勇，搭弓射靶連中三記三分，頓時在現場掀起山呼海嘯般的熱烈歡喝。比賽間隙，聯盟還特意爲諾維茨基與韋德舉辦致敬儀式，他們手持紀念版球衣走到賽場中央受萬衆獻禮，而其他全明星球員也都滿懷敬意地站到他們身後甘當背景。

攝像師微躬着身軀，一秉虔誠地用他那閃爍的鏡頭，記錄下時代的更迭與炬火的傳承。

咔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