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故宫藏颜真卿《祭侄文稿》是真迹还是摹

作者:罗明端

书法史上唐代颜真卿(709-784年)称得上是盖世称雄的巨匠,是气势磅礴、法度严谨、阳刚挺拔、笔力遒劲的“颜体”楷书创立者。颜真卿是唐代社稷名臣、书艺世家,擅长楷书、行书,为后世留下许多珍贵墨宝,其行书《祭侄文稿》以随情而作、尽意挥就、墨迹枯润、笔力凝重而名闻天下,与晋代王羲之《兰亭序》、宋代苏轼《寒食帖》合称为“天下三大行书”,元代书法家鲜于枢赞为“天下第二行书”。《祭侄文稿》至今已流传存世一千二百多年,书卷真迹现由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图1)。

《祭侄文稿》是颜真卿为其堂侄颜季明而作一篇悼文,唐中期发生“安史之乱”,颜杲卿(颜真卿兄、颜季明父)领军平叛,父子被叛军抓捕杀害,颜季明尸骸仅存首级得以安葬,颜真卿满怀悲愤挥笔写下《祭侄文稿》:

维乾元元年,岁戊戌,九月,庚午朔,三日壬申,第十三叔,银青光禄(大)夫,使持节,蒲州诸军事,蒲州刺史,上轻车都尉,丹扬县开国侯真卿,以清酌庶羞祭于亡侄赠赞善大夫季明之灵曰: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玉兰,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间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戚,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 吾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衬,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后世对《祭侄文稿》褒奖有加,是作者心情悲愤,笔泄思绪,涂抹改错,奋书胸臆,朴拙苍劲,刚柔并济,无拘无缚,从心所欲创作的书法作品典范,许多好评赞语本文从略,在此重点介绍台北故宫《祭侄文稿》与民间收藏《祭侄文稿》(图2)对比疑为摹本的依据。

为便于叙述,以下将台北故宫藏《祭侄文稿》简称为“A版”,民间收藏《祭侄文稿》简称为“B版”。

以下图示为A、B版局部放大对比(图3、图4),右图(深黄底色)选自A版,左图(深灰底色)选自B版。

A版书卷高28厘米,每列书写十余字,每字见方大约2—3厘米;B版书卷高60厘米,画芯按55厘米计,每列书写5—6字,每字见方大约8—9厘米。A、B版单字规格与书写布局毫无相同。

古代书法多见写小楷及3—5厘米见方的字,书写5厘米以上见方称为大字书法,大字书法不是简单的把字写大一些,写大字要挥臂动肘比写小字悬腕转指,结字运笔难度要大的多。

忽略大、小字的比较,A版书写者颇有功力把握了颜真卿行书墨色厚重,浑朴苍穆,筋骨凝练,挥洒自如的特征,但是B版更显书写流畅,运笔闲熟,精美健秀,技胜一筹,以下将字体放大看差异更为明显(图5、图6)。

上图选自A、B版相同字句作对比,A版划上红圈字显有摹书仿形,笔划生硬,弯绕乏力,架构不稳,再将单字放大存在缺陷一目了然(图7、图8,上图A版,下图B版)。

图7左一上“戌”字,中间应写一短横,红圈标出处写成一竖与斜竖并多写一笔,或是把“戌”看作“成”字描摹。

左二上“郡”字,红圈标出处明显是书写两次,首笔墨枯偏右,补笔墨重并遮掩初写笔痕。

右二上“歲”字,红圈标出处笔划笔顺书写不清,似“井”非是,字体自造。

右一“何”字,下图何字“口”有两条连笔细丝,上图何字标红圈处,描摹成画虎类犬多出一横。

以上“戌、郡、岁、何”例字都是常用字,一般书写者闭眼也不会写错,只有依葫芦画瓢手僵眼拙写错,写错了怎么办?再涂抹浓墨遮掩(图8)。

图8左一上“赠”字,首笔起于小红圈上字末笔牵丝,不料把首笔错写为一横,续写“贝”部首无论简繁体皆不合笔顺关系,作无规则绕划成字。

左二上“標”字,红圈内“西”描错,索性作涂写掩饰。

右二上“靈”字,红圈内结构复杂,笔划圈转书写难度大,描摹笔划粗陋三横简替。

右一上图写的是什么字?史料文章称“贼”字,提请注意一个细节问题,右一下图B版是书写完好“那臣”两字再划圈删去,右一上图A版史料称是“贼臣”两字,“臣”字书写完好其上一字像“贼”吗?左部似“贝”,右部与“戎”毫无相似,称“贼”显然是联系下一字“臣”的解读。书法岂有写好下一字“臣”,其上一字竟未写好成形,显然不是正常书写、而是随意描摹的结果,无所谓上下字书写符合字序规范露出马脚。

当然有人认为,《祭侄文稿》是在悲切中书写,书写有错岂能作为摹本依据,对此要看明白《祭侄文稿》涂改了什么。《祭侄文稿》书写出错有十多处涂改,不是涂改写错的字,而是涂改划圈删字换词,与上例写错字涂改不是一回事,并且在涂改痕迹中依然显示描摹特征(图9)。

图9左二,A版红圈内涂改处,描摹者未认清是写什么下笔,索性多涂划几笔搅合。

图9左三,B版“方凭积善”是写好后弃用划圈删除,右三A版,描摹者无心描写好“积善”两字即作涂抹。

图9右一,描摹者认不清写的什么字作重墨涂抹处理。

至此可明白B版涂改笔墨为何要比A版少得多,B版是因选词用字不当划个圈表示删除, A版是对删改处看不清原字是写什么,或认为删除无心认真描摹,以浓墨涂写掩饰落笔的无奈。

A版《祭侄文稿》除了摹写痕迹以外,还有以下方面重要疑点:

一、缺少作者署名(图10中),书法作品署名是自古至今的规则,古人书法落款或署本名(图10左)、或是字号别称、或加盖私印,古人为学书或保存时兴摹帖,摹帖写的再好也会在书卷首尾注明摹写人或不署名,如署原作者名则为对先辈不敬。面对古书画的真赝混杂,业内对署名作品并不认为都是真品,但是对无署名作品无其它依据佐证,一般认为是伪作仿品。

二、印色痕迹显疑,图10右所见数十枚印迹,先后钤印时间跨度长达数百年,印色随着时间的久远发生变化,由落印时的鲜红逐渐变化为干红、紫红、紫茄色,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氧化特征。图10右划蓝圈内印迹,是元代张晏、鲜于枢,赵子昂(赵孟)私印,却与清代印迹色泽几乎一致,如无显色原因似乎没有时间老化造成的印色差异。

三、缺失皇家收藏,古书画能够传承当代,主要是历代帝王厚爱与皇家收存保护的功德,没有皇家收存保护很难想象古书画千年不毁。笔者所见有千年历史的名家古书画,书卷有唐、宋、元、明、清皇帝钤印、内府鉴藏印与书画贤达鉴赏留印,极少有未被皇室宗亲收藏的。A版《祭侄文稿》虽称北宋内府收藏,却只有清代皇家收藏印记,唐后至清前约八百年历史仅有数人私印留迹,证据链不够完整可信。

四、题跋笔迹雷同,A版《祭侄文稿》从卷首清乾隆作题,到元代张晏、鲜于枢至清代王顼龄等作跋,全部是书写小楷字(图11),小楷相当于一种书写标准体,是科举乡试殿试必写书体。A版小楷题跋虽有署名不同,但是从元朝到清代的笔迹雷同,有数篇跋文长达数百字,如此清一色小楷书写冗词赘句的长篇跋文比较少见,如不是历代古人遵从约定,就是障人眼目欲掩图谋。

A版之疑的观点及依据列举到此,以下简略介绍B版《祭侄文稿》题跋印记的历史信息。

卷首由北宋政治家、文学家欧阳修(1007-1072年)作题挥写“祭侄文稿”四个大字(图12),欧阳修是宋代文学史上的文坛领袖,名列“唐宋文豪八大家”与“千古文章四大家”。

卷尾作跋者(图13)按时序排列有:

唐末五代杨凝式(873—945年),号癸巳人、关西老农、老少傅弘农人等,书法家,官至太子太保。

北宋杜衍(978-1057年),字世昌,北宋名臣,善诗工书,官至枢密使等职。

北宋欧阳修的尾跋题鉴。

北宋米友仁(1074—1153年),字元晖,北宋书画家米芾长子,书画皆承家学,官至兵部侍郎、敷文阁直学士。

南宋蒋璨(1085—1159年),字宣卿,朝廷官吏、诗人、书法家。

另外,在书卷引首有清代康熙年间武英殿大学士兼工部尚书、诗人文学家王顼龄(1642-1725年)题字(图14右),署名松高老人。王顼龄在《祭侄文稿》A、B版都有题字,不同点是在A版题写了两处多达一百余字,在B版题写一处仅数十字(图14左),B版题字是否比A版题写的更显风骨与俊秀。

B版书卷末尾有元代张晏(生卒不详,约1300年前后)题字,张晏官至嘉议大夫、御史中丞,古代书画收藏家。在此书卷张晏题“宣和书谱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知在钱塘传闻数年,辛丑岁因到江淛德扵鲜于家,诸公聚观以为在世颜书中第一”。B版这段题字与A版张晏题字内容完全一致,所不同是A版张晏题字(图15右)位于后跋位置,B版张晏题字(图15左)位于画芯卷尾,A、B版的张晏题字风格明显有异,或为不同人书写所致。

《祭侄文稿》写于758年,卷后首跋是唐末五代杨凝式作于丁未年,据查杨凝式第一个丁未年是887年(14岁),第二个丁未年是947年,史料记载杨凝式卒于945年,显然是史料记载其生卒年份错误。第二个是北宋杜衍,记时致和甲午年即1054年。第三个是欧阳修,未注明时间,应在杜衍与欧阳修卒年之间,即1057-1072年。第四个是北宋米友仁,记时元祐二年即1087年,米友仁尚不满14岁,或是史料记载米友仁生卒年份也有错误。第五个是南宋蒋璨,记时绍兴二年即1132年。以上题跋特点一是距颜真卿生活时代贴近;二是集中于北宋南宋时期的官吏、文学、书画名人;三是给予作品极高评价,品鉴为“传世珍品”、“天下第一行书”。

B版《祭侄文稿》有60枚钤印(图16摘录),帝王钤印有宋徽宗、宋理宗、宋高宗、金章宗、元文宗、明宣宗、清康熙、清乾隆等22枚;宋、金、元、明、清皇家内府鉴藏印8枚。宋代官吏、文豪、书画家等鉴赏收藏印按先后排序,宋代有文彦博、苏轼、苏汉臣、米友仁、朱熹、徐照、岳珂、贾似道、陈居中等;元代有李衎、仇远、袁桷、欧阳玄、张雨等;明代有朱棡、项元汴、沈周、倪元璐、宋曹等;清代有宋荦、耿昭忠、王图炳、刘墉、邓石如、汪文柏、周於礼、江标、吴大澂、张百熙等;印迹模糊未辨识1枚。反映皇家收藏与民间流传的印迹寻踪止于二十世纪初,此后百年销声匿迹避过民国与当代社会动乱传世至今。

由此笔者想起一则清史传闻,晚清烽烟四起,社会动荡不安,内有宫斗纷争,外围列强窥探,江山欲坠,圣思忧患,为了保护国宝文脉,皇上密令翰林院召集书画高手仿制一批名家书画,盖上清室印玺,真品被掉包藏匿于无人知晓安全地点,仿品堂而皇之存放书库。这一传闻还有另一说法是皇子宦官弄权,偷盗变卖皇宫字画,为掩人耳目仿制赝品充数。虽然以上说法尚无依据,但是有一点属实,就是仿制古人书画必然要有描摹真本,真本却是藏于宫内非一般人可得。古人书画或有多个同类作品流传于后世不同路径,书卷题字钤印绝无相同。《祭侄文稿》A、B版却有元代张晏相同题字,可以印证描摹者见过真本,对真本的涂改删除也是依葫芦画瓢摹写,仅在卷本规格、书写布局、题跋文字、鉴藏印记方面精心构思,避开与正本的雷同形式,选择描摹难度较小些手卷本规格书写,多选用近代人物题跋钤印,以冗长跋文与众多印迹充装流传有序的依据。

A版《祭侄文稿》无论怎样煞费心机描摹作伪,改变不了自身存在的硬伤,即缺失宋、元、明代收藏信息,仅凭元代张晏题字“宣和书谱”四字认定是宋代内府收藏十分牵强,也是B版张晏题字为何被A版完整抄录的秘密。《祭侄文稿》确实列入“宣和书谱”,却在A版书卷找不到宋、元、明内府收藏的任何依据。相反,展开B版《祭侄文稿》,满卷钤印“宣和”、“御书”、“内府图书之印”、“缉熙殿宝”、“内府书印”、“奉华堂印”、“明昌预览”、“天历之宝”、“武英殿宝”等宋、元、明内府鉴藏印与同代文豪、书画名家的鉴赏私印,证明了B版书卷历史传承的脉络清晰。

总之,以上对A版《祭侄文稿》或是摹本作伪列举了多方面疑点及依据,介绍了B版《祭侄文稿》书卷历史信息,可以想象如果没有B版面世与对照,无从对A版提出质疑,也难为文博专家发现疑窦。民间浩瀚如海的历史文化遗产,谁也无法估计其中有哪些惊世宝藏,民间古书画新发现必然丰富中华文化资源与历史文脉传承,尽管社会或有争议与各种看法,但是民间藏品以实物证据说话,抛去偏见揭秘真假并非困难,随着国家文化战略的贯彻落实,民间古书画珍稀精品的浮出,必将再次颠覆两岸名馆古书画收藏的镇馆之宝。

本文期待有关专业机构深入研究辨识真伪,或为去芜存精,纯洁中华文化瑰宝起到一点有益作用,其中不当之处敬请赐教指正。

20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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