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来自视觉中国,本文来自 微信公众号:三明治(ID:chian30s) ,作者:Zita

如果在长大的过程中,你的父母非常爱打麻将,那么大约只有两种情况。要么,耳濡目染你也成为一个麻将爱好者,没事也爱坐上麻将桌过过瘾,要么,你会刻意的和热闹的麻将桌保持一段距离。

而我,从小到大都属于后一种。

在我父母家,客厅沙发前没有茶几,一张厚实的红木方桌取而代之放置在客厅中央。上面搁着水果或是我爸妈降血糖血压的药。亲戚朋友们来了,桌面一翻露出绿色绒布,电源一插,哗啦哗啦响起来,那是一张电动麻将桌。

父母和来家里的亲戚朋友们在上面打过无数盘“血流成河” (一种四川麻将)

虽然从懂事起家里便牌局不断,但已进入社会工作好几年的我却一直没有掌握这项社交技能,也几乎从没上过家里的麻将桌,从小到大我都是牌局的“局外人”。如果说长大后的我是主动选择和麻将桌保持距离,那么记忆之初,是麻将桌先将我排斥在外。

小时候,爸妈总是在忙忙碌碌,偶尔闲下来有空了就多半是在麻将桌上,因为家里是做餐馆生意的,来来去去的人不少,平日里麻将局也没断过。逢年过节跟着父母去走亲戚,大人拢堆后大多都是寒暄几句就上阵打牌了。当麻将桌支起,大人纷纷围拢伸手搓牌时,那张桌子就像一口黑洞,将一张张麻将不断搅成圈,也将父母和其他大人的注意力统统吸了进去。而我作为一个孩子,就成了无所事事的局外人。如果我没有玩伴,那将是一段漫长而无聊的时间。对儿时的我来说,出门走亲戚,总是伴随着一开始的兴奋和漫漫的无聊。

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记得那些在牌桌旁边的时间是怎么打发过去的了,看电视,或者去周围自己玩儿,有时候也巴巴的凑到牌桌前企图想看明白其中的妙趣,但是往往不解其意,不明白面前的那一排麻将子怎么能让大人们如此沉浸其中,一会儿高声吆喝,一会儿蹙眉叹气,一会儿又眉开眼笑。一旁的我总是揣着一种等待的心情,等待牌局早点结束,早点回家。但是记忆中,牌局总是结束的很晚,尤其是在我外公外婆家。因为一家人都爱打麻将,往往打起来就没个头,各个低头运筹帷幄,大有今晚要“一醉方休”的意思。

外公外婆家的客厅不大,一张小沙发,一列电视柜,一台单门的电冰箱,剩下的空间就被麻将桌以及在旁边围观等着轮替的大人塞满了。夜深了,门外乡村的夜晚一片乌黑,但是门内,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光却依旧炯炯有神,和灯光一样明亮的还有那一双双盯着麻将牌的眼睛。大家凝神计算着自己的牌,有时踌躇犹豫,有时又焦急催促着,在偶尔安静的间隙,只有墙上时钟指针游走的声音,10点35,10点45,10点55,11点05……

和哈欠连天的我们完全相反,牌桌上的人却常常是越夜越兴奋,眼看今天回不去了,我们几个孩子就胡乱洗个澡,挤在一张床上睡了。在房间里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二条”、 “八万”、”碰一个”!有时候也会轮到某一方时迟迟没有动静,估计手握着一张麻将悬在空中,虚着眼睛看桌子上摊着的牌面,嘴里念念有词 “我这个牌太烂了,这怎么打呢?” 每每这时候我就在心里翻着白眼不解道,“既然牌这么烂,为什么还打得如此起劲呢?”

隔天,我就会收到父母对此的解释,不外乎是输了要赶本儿,或是“赢了,他们不让走”。然后又像个明事理的大人了反省道 “下次不能打这么晚了。”说话间张着嘴打出一个高声调的哈欠。

但是这话,我从来也就是听听,因为下次他们还是一如既往。

长此以往,我便对麻将生出了一番恶感。但与其说讨厌麻将,不如说是讨厌打麻将的父母。讨厌他们打起麻将来不知节制、讨厌他们在牌桌上争执输赢,讨厌他们花很多时间打麻将却常常将我独自晾在旁边。

父母选择放下手里的麻将,去陪我或者姐姐去玩儿,这样的事在我记忆里一次也没有过,又或者是我忘了罢。

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去了不常去的舅爷爷家走亲戚,那是一个偏僻乡村,风景很好,因为我去的少,也就觉得周围充满了新奇,那附近还有一个水库。

我模糊的记得我爸当时说等会儿带我去水库那边玩儿,我满心欢喜。但很快牌桌支起,又像往常一样,大人们围桌而坐,码牌开局,我爸也自然忘记了带我去水库这事儿。后面的时间我也忘记是如何度过的了。换到现在,一个人也可以做很多事情,带一本书慢慢看,或者上网看文章看电影,和人聊天,甚至一个人也可以去附近玩儿……可是那时候,自己的世界还很小,目光还总是放在父母身上,总是渴望由他们引导陪伴去发现一些乐趣。等到后来再长大一点,这种对父母的期盼便自然消失了。当然,父母大约浑然不觉,只是照例在聚会时开心的坐上牌桌。

另一个不喜欢牌局的原因是原本和和气气的亲戚们一旦坐上牌桌就容易变成另一个样,因为最后一盘不开帐或者是打牌期间的小动作等等而高声争执、红脸相对,这时我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一种家庭游戏,还是一种类似于赌局的博弈。

记忆中,最温馨的一局牌是某一年春节,在如今已经被拆迁的老房子里的阳台上,爷爷那天破天荒地组了麻将局,那几乎是我第一次见爷爷打麻将,他和我们几个孙儿一桌,他牌法不熟,出牌也慢,却玩得不亦乐乎。如今回想起来场景中的细节已经模糊在那天下午的阳光中,只是隐约可以看到爷爷坐在我的左手边,饶有兴致的看着面前的牌,不知该打哪一张,而我呢,我什么都不懂,唯一只记得有一种赢牌叫“七对”,就是七个对子连起一句就赢了。这个简单,于是决定就打这个。我也不记得后来我到底有没有连成七对,最后到底谁赢了,但我却非常确信那场牌局是那个普通的春节储存在我脑海中最有趣而温暖的记忆点。

其实爷爷并不喜欢打牌,平日里他更喜欢打理门口园子里的菜和花,或者在自己那张厚重的书桌前,收拾那些永远也收拾不清的杂物书纸。

我是爷爷的孙女,自然而然也受他的影响,又因为童年与麻将有宿怨,所以长大后,也总是主动与麻将桌保持距离。成年工作后回家,父母或者外公外婆也会偶尔邀请我一起打,我总是笑着摆手“俩们打,我不会”。很长时间以来,我是我们家唯一一个不会打麻将的人。

我妈是一上牌桌就不知疲倦,常为了打麻将熬夜,第二天又抱怨头疼,我爸呢,虽然看起来牌技不如我妈,但是席位紧俏时,上桌摸牌的兴头却一点也不输给前者。外公外婆不肖说,他们大部分业余时间都划给了麻将,尤其外公,去我们家,只要不支起麻将桌,他就会坐在沙发一角一直打哈欠,直到麻将机洗牌的声音响起,精神头才会从他刚刚无神的眼睛里冒出来。我姐姐对于麻将,小时候大概也与我同样的感受,但在工作之后这些年大约因为周末亲朋活动总有牌局,一来二去,牌技也早就熟练起来了。至于姐夫嘛,打起牌来,总是反应机敏,我印象里他常常胡牌,如今他们俩,已然成了我们家牌桌上的主力。而我,永远是在旁边的那个,有时候陪奶奶看电视,有时候陪小侄儿玩,或者只是做自己的事……

但没想到最后我还是学会了打麻将。就在2020年的这个春节,因为疫情,我和老公骁在他乡下的老家呆了两个多月,期间很多个晚上,我们吃完晚饭围坐在火炉旁,我和骁看着手机或者电脑,幺爹在看着电视机里的新闻,幺姑望着电视打哈欠,这时候骁爸站起来一声喊道“上班了啊!”遂支起桌子,把麻将哗啦哗啦从盒子里倒在桌面上。

家里每天都只有6口人,除去90岁的爷爷,能坐上牌桌的就是三位长辈以及我们这对小夫妻。而我和骁都没有牌兴,总是互相“谦让”,有时候他在开电话会或还在写报告,牌桌上他们仨已经就位,我只好扛起家庭的期盼,补齐这三缺一的局面。

这时候我才发现其实麻将的规则也并不难。不过我果然没有麻将头脑,不会看排面上的字,也不会算牌,但是他们仨却乐在其中。幺姑的哈欠会在牌局开始后不自觉地消失,转而用所有的精神头来砸摸自己手上的字,遇上不知该怎么打的牌,骁爸作为幺姑的小哥,总是把自己的已经听牌的麻将“啪”的一声往面前一倒以示公允,然后歪过身将头探到一边帮幺姑看牌。骁爸很会算字,常能算到大家都大约胡什么牌,打什么会放炮,也很会组牌,什么字拿在手里赢面更大,能多胡几张字,于是就在幺姑举牌不定时,在一旁奉上一顿分析,可幺姑的神情却丝毫未见明了,往往是依了小哥的建议,先把牌打了出去,大部分时候都能收获一个好的结果。但也有例外,在骁爸的指导下打错了字,胡牌跑了。这时候做哥哥的也毫无愧疚之色,只是一边照例摆自己的牌一边头也不抬的笑着对幺姑说道,“那你也不能什么都听小哥的撒。” 吃了哑巴亏的幺姑无话可说,只是抿嘴笑着看牌。

牌桌上大家打牌的风格也是各有不同。

我们惯常打的“血流成河”这种牌,一般分小胡和清一色。 (我们那里也管小胡叫“屁胡”,听听,这个词,就充满了瞧不起的意味) 。但甭管小胡大胡,幺姑通常只要能胡便很满足,不会上来就舍家弃子把牌往清一色上靠,幺爹呢,则比较中和,屁胡可以收,牌势起的好,也会搏一搏整个清一色,偶尔也胡的顺风顺水来势汹汹。骁爸呢,若有一线希望赢大胡,绝不会以安稳小牌苟且而过。甚至有时候听牌了,别人放炮递到面前他也不要,“我还是自己摸”。因为胡了别人一张字,就会少摸一轮牌,自摸的概率便会降低。有时候,他闷声不响运筹帷幄半天,忽听他双手一拍,那是他的牌有了一个漂亮的赢面,可以胡上三五个字,接下来就是坐收渔利的时候了,我们仨接二连三放炮打来的牌被他像战利品一样一张张垒起来。这个时候赢牌的快乐已经远超过赢钱。因为我们打得小,起价不过1块钱,即便自摸了,一人也才给3块,往往一晚上打完歇局,输赢不过十几块钱。但是此刻,在运气与实力参半的牌桌上,凭借自己精密的算计取舍,成功运作了一手好牌的快乐拥有很高的饱和度,与筹码无关。

那时候正值疫情,虽然度过了最凶险的时候,但每日打牌时开着的电视背景声还是会时不时播放和疫情相关的新闻,常常听着那些坏消息,心里暗暗觉得这会儿能和家人围在冬日的火炉边摸牌说笑,真是一种偷来的幸福和好运。这种时候我也能体会到麻将带来的快乐,将它视之为一种游戏,或是一种陪伴家人的纽带。

两个月过去,上了五六回麻将桌的我也大致知道如何打了。没想到我从小耳濡目染麻将局,最后却是在原生家庭之外的地方学会了麻将,而且与它进行了某种和解。知道了麻将是怎么一回事之后再回想起家里人对麻将的痴与爱,既多了几分理解又多了几分不解。理解,是因为了解它有所趣味,是一种快乐。不解,是因为觉得这快乐不过如此,而人生有那么多种趣味,又何必只沉溺于这一种呢?

关于麻将家庭,我在知乎上也看到有类似的问题,例如“父母经常打麻将,是什么样的感受?”或是“有一个爱打麻将的妈,是什么体验?”下面的答主有相当一部分人与我相似的成长经历与态度,大多表示童年深受其扰,并且决定自己绝不会打麻将,或者绝不会找一个爱打麻将的伴侣……那些在麻将局旁边长大的孩子,成年之后用他们坚决的抵制来控诉这种伤害。

如今我的父母也已年过六十,如之前所说,我早已不再有那种盼望他们从麻将桌上早点下来陪伴我的心情。反而有时候安慰自己,父母有一个爱好总归是好的,就像人们说的,经常打麻将还可以防老年痴呆症。现在,麻将之于他们,也更像是一种爱好,而不是一种令人沉迷的事物。这种变化背后的原因或许是,他们需要摆脱和逃避的事物,不像年轻时候那样多了吧。更早一些时候,养育孩子,忙碌生意,为生计奔波,真的是很辛苦的事。麻将或许是生活中为数不多能够让他们快速卸下负担得到纾解放松的一种游戏吧。

我相信人们爱好一些事是因为热爱,而沉迷一些事,则是因为想要逃避。因为执着于逃避,也就自然而然忘记了更重要的事情。

这些年过去了,那个曾经游离在麻将局外的小孩如今已经长大,也终于坐上了麻将桌。

有一回在牌局上,来了一张字让我左右为难,看了好半天还是没个主意,场上的三方都停摆了,我能感觉到大家都在等我,当下便更着急了,想随便先甩张牌出去。这时候坐在对面的幺爹淡淡的说“你不慌,慢慢看咧”幺姑顺着应道“是滴,我们又不着急”。恰恰是这样的时刻,让我对从小就厌恶已深的麻将生出些许好感 。他们让我觉得,至少在这张牌桌上,打麻将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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