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作家葛玲:母亲的缝纫机

作家:葛玲

一天收拾衣服时,忽然发现儿子的裤子烂了。这个“烂”,一半是时尚的“烂”——原本就是破洞裤,裤腿上几个大小不一的洞洞彰显着它的时尚;一半是真的烂了——膝盖处原本一个大洞,裸露出整个膝盖,现在倒好,裤腿顺着膝盖破洞中线的位置往下全部撕裂了,差一点就裂到脚裸处,再加上肥胖的裤腿,估计穿起来从背后看和裙子差不多了!我本打算把它扔了,又一想:这条裤子儿子经常穿着,大概是很喜欢,问问他的意见吧。儿子说:“还能补吗?能补就补一补。”于是,我拿起针线,用交叉针一针一针细心缝补。补完后挂起来看看,怀旧的破洞外加这两条纯手工缝线,好像还挺完美的组合。

放下针线,我不禁想起了儿子小的时候,不知道是衣服的质量问题还是他特别顽皮,常常是刚穿不久的新衣服很快就磨损了,不是这里破个洞(那时还不流行破洞衣服),就是那里开线了,总不禁穿。特别是裤子,隔三差五就要开线一次。那时工资很低,微薄的收入只是勉强维持最简单的温饱,稍有破损的衣服并不舍得丢掉买新的,缝缝补补还能再穿一阵子。手工缝补又慢又不好看,母亲的一台古老的缝纫机就派上了用场。在儿子成长的时光里,不知道穿过多少件这台缝纫机缝补过的衣服。

记忆中,这台“华南”牌的缝纫机一直伴随着我的生活。那时农村普遍经济拮据,买一支手电筒都能算的上是拥有一件家用电器了,只有相对富裕的家庭才能够拥有农村八十年代三大件: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儿时,我颇为家里有一台缝纫机而自豪,当然还有一点小孩子隐密的虚荣。况且,这台时尚的缝纫机的确给我家的生活带来了许多的方便。

在儿时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很忙,父亲在县城工作,家里大小活儿都落在母亲一个人的肩上。母亲又是一个“嗜农活如命”的人,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从来不曾停下奔走的脚步,没有片刻的空闲。尽管如此,母亲还是能挤出时间用她的缝纫机给一家人变出小小的惊喜:自己裁剪的衣裤、略显笨拙的书包、简单的发箍、古朴的沙包……缝纫机那“滴答滴答”的欢唱声,给幼年的我带来了多少美丽的期待。母亲并不是手巧的人,她不会给我编辫子,也不会在我的鞋面上绣花,但为家人做衣裳时,无需丈量,便能裁出合身的衣服。

大约是我七、八岁的时候吧,有一年父母带我去县城的商场,我一眼看中了一件红色灯芯绒上衣,胸前有一圈类似荷叶边的皱褶,在我小小的认知里,这件漂亮的红上衣洋气极了,立即滋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让一贯胆小的我勇敢的向父母要求买下来。大约是衣服比较贵吧,父母商量之后决定不买。我在那个年纪里从来没见过也没有拥有过任何的好东西,小孩子爱美的天性使然,父母的拒绝让我失望极了,不顾可能会挨打的后果在商场里大哭大闹,打滚撒泼,直至母亲强行把我拉走。长大后觉得童年时能记起来的事情很少,唯独这件事印象深刻,很久之后我还在为没能买下这件衣服而愤愤不平。

让我没想到的是,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母亲竟然递给了我一件红色的新上衣。我疑惑着打开看看,竟然是和我之前哭闹着要买的那件上衣很相似。这让很少穿新衣服的我欣喜若狂,抱着衣服久久不肯松手。后来我知道了,母亲觉得我想要的那件衣服价钱实在是太贵了,自己扯布自己做比较划算。母亲扯了一块颜色接近的布料,特意请了村上一位心灵手巧的姑姑裁剪,自己用我家的缝纫机缝制。尽管衣服上的褶皱没有卖的那件漂亮,但它依然如同一朵红色康乃馨开在我的童年里,诉说着母亲那简单朴素的爱。

母亲的缝纫机不但方便了我们家,也方便了同村的人家。老家的乡村不大,人口简单,一个村的人彼此都很熟悉。那时,我家的缝纫机是全村唯一的一台,大娘婶子时不时的要来借用。她们不但是借用缝纫机,还要借用母亲的手缝制,因为别人大都不会使用缝纫机。母亲是个很随和的人,在村里的人缘很好,尽管农活很忙,还是毫不犹豫地满足每个人的要求,这让本来就忙碌的母亲更加忙碌了。

母亲的慷慨大方让我心生不满,凭什么我家那么宝贵的缝纫机要经常给别人用呀?自己家一年到头还没有做过几件衣服呢。有一年秋天同村有位大哥哥要结婚了,他的母亲给他做条新裤子,舍不得花钱,让街上的裁缝裁剪锁边之后拿回来让母亲用我家的缝纫机缝制。因为是婚服母亲做得格外细心,保证走线笔直,衣服平整。我看着母亲认真做衣服的样子,非常的不乐意,还有一些许微的嫉妒,觉得母亲对别人家的孩子太好了。为了表达我的不满,趁母亲不注意的的时候,我偷偷的用剪刀把衣服锁好的边儿剪烂了大约两厘米长。母亲发现之后,并没有训斥我,而是细心的用手工把剪烂的地方重新锁边,锁好后看起来和原来一样,弥补了我的过错。以后的日子里,母亲依旧用心的帮婶子大娘们缝衣服,用她的善良包容着身边的人和事。

就这样,母亲的缝纫机缝补着破损的衣物,也缝合着一家人生活的安宁体面。

时光无言,母亲渐渐老去,眼睛花了,换线的时候常常看不清缝纫机的针眼儿。我毕业了,工作之余有了空闲的时间,不忍心看到母亲坐在缝纫机旁费劲地穿针引线,便向母亲学着怎样使用缝纫机。好在它也没有多么复杂高深的使用方法,愚笨如我也能很快就学会了。就这样我从母亲手中接过了缝纫机的使用权,成了家里的小裁缝。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衣服基本上都是买的成品,已不需要再用缝纫机缝新衣服了,它的工作量大大减少,但拿它来缝补略微破损的衣物还是很方便的。不但如此,我还无师自通的学会了缝制床上用品,家里的床单被罩基本上都出自我这双并不太灵巧的手。孩子们破损的衣物也有赖于缝纫机的帮助,能够多穿一段时间。

如今母亲愈加苍老,孩子们大了无需再缝补旧衣,那台古老的缝纫机基本上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静静的躺在旁房的角落里。家里没有任何人说要丢掉它,它陪伴我们已经四十多年了,早已成了家中的一员,尽管它静默不语。四十多年啊,在历史长河里只是一瞬,却是母亲的半生!那个物质匮乏的童年,缺少衣物的日子被母亲长满茧子的双手缝补得圆满无缝,让过往那些原本支离的时光流畅安详起来。

如今,机身上金光闪闪的“华南”牌商标还很清晰,年轻的母亲在缝纫机上伏案缝补的画面仿佛就在昨天,一转眼却已变成了一个银发老人。只有那面板上不再油亮的深咖色见证了母亲一生的操劳, 见证了母亲缝补生活希望的虔诚,见证了我家两代人成长的足迹。

感谢那台古老的缝纫机,感谢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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