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觀點認爲,《隱祕的角落》爆火的原因之一,在於它觸及了內地影視一個罕有的題材,即以兒童視角打開殘酷的成人世界。這類作品在我們以往的創作中確實少有,但在世界範圍內,卻早已不乏經典之作。

由“墨西哥三傑”之一的吉爾莫·德爾·託羅執導的《潘神的迷宮》(2006)就是代表,它令人想起一部2月份原定於國內公映的進口片,福斯探照燈的《喬喬的異想世界》,同樣是兒童題材,後浪就遠不如前浪。

《潘神的迷宮》

《喬喬的異想世界》不敵《潘神的迷宮》,差距全在創作者,前者的導演是好萊塢的“網紅導演”塔伊加·維迪提,也就是國內影迷常叫的“塔導”,這是一個迪士尼“漫威”系的御用導演,還參與了迪士尼流媒體Disney +主推劇《曼達洛人》的拍攝,在好萊塢導演裏算是三流。

吉爾莫·德爾·託羅(代表作《水形物語》《環太平洋》)雖是“墨西哥三傑”裏最被低估的一位(與他拍攝的類型有關),但他與阿方索·卡隆(代表作《羅馬》《地心引力》)、亞歷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裏圖(代表作《鳥人》《荒野獵人》)是在過去10年站在好萊塢類型片鎖鏈頂端的藝術家,滋養了無數對其頂禮膜拜、活學活用的爆米花導演。

換句話說,今天的超級英雄電影之所以仍具可看性,不單純是因爲視效,更關鍵的因素是那些天賦平平之輩尚有可以抄的對象。

“塔導”本人

抄不了的場合,後輩的水平就暴露無遺,拿《喬喬的異想世界》來說,它的毛病主要體現在對戰爭的殘酷採取了背過身去的姿態,與其說是在相信童話,毋寧說是在逃離現實。賈樟柯拍《天註定》的時候就講,你想展現暴力的傷害,卻不敢在畫面上呈現暴力,這是一個阻礙表達的矛盾。

在“塔導”的童心裏,更多是一廂情願的幼稚。畢竟現實世界在最千瘡百孔,全面潰爛的時段,也未曾讓孩子走開半步。

在銀幕上消滅殘忍不如在現實中消滅殘忍,想要在現實中消滅殘忍,首先要做的,就是在銀幕上再現殘忍。剛纔說了,《潘神的迷宮》是一部以兒童視角直面殘酷現實的電影,那它是如何切入到這個殘酷現實的呢,通過一些至關重要的細節。

補槍的特寫

《潘神的迷宮》的背景是上世紀30年代的西班牙內戰,戰爭雖然不是劇情的主要推手,卻蘊含了不可或缺的點睛之筆,如在小規模戰鬥過後,勝利者會絕無遺漏地朝失敗者的屍身上補槍。

補槍是個非常殘忍的動作,它一下子就把觀衆從“打仗就會死人”的假定中拉回現實,間接打破了“第四堵牆”,此前由於慣性,觀衆基本接受了人在戰場上從中彈到橫死的過程,在補槍聲響起後,一種被趕盡殺絕的恐怖感重新佔領了觀衆的主觀預設,它讓我們再也無法迴避或漠視一類殘忍事實。

原來這個被提醒的後果是我們無力承受也不應承受的,在我們必須承受它的時刻,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放棄對殘忍現實的控訴。

電影中,游擊隊實際是弱小的一方

尤爲值得注意的是,不僅法西斯軍人朝游擊隊員補槍,游擊隊也在一場伏擊之後朝法西斯身上補槍,這個切面提供了戰場殺戮的本質。這種容不得一絲閃念的規則當然是真實的,可真實之下也埋葬了一切希望——善良的人們總是不願相信,拯救者的雙手也如屠夫一般日常沾滿血漿。

12歲的少女奧菲利亞,就活在這樣一個世界。

吉爾莫·德爾·託羅是非常擅長魔幻題材的創作者,這一點很像剛拍了《匹諾曹》的意大利導演馬提歐·加洛尼。魔幻片的創作難度並不來源於魔怪與幻境本身,而來源於這些元素與現實的結合。

奧菲利亞與精靈

具體到《潘神的迷宮》,它比一般難度更升級的一點在於前文提到的時代背景——它的現實並不是現實的現實,而是歷史的現實。

在馬提歐·加洛尼的代表作《故事的故事》裏,劇情藍本來自意大利那不勒斯地區17世紀流傳的黑童話,它距離現實很遠,神祕感無形中降低了敘事難度。但在同爲魔幻類型片的《潘神的迷宮》裏,佛朗哥軍政府是近在眼前的一段往事,如何在不消解歷史嚴肅性的基礎上全身而退,就變成了極具挑戰性的一件事。

《潘神的迷宮》完成得很好,它設計了兩條線,明線是充滿壓抑感的人間,暗線是充滿戲劇性的魔界,兩條線在一個樹洞和一個羊男的串聯之下,鬼使神差地給予了主人公奧菲利亞逃離命運的片刻。

奧菲利亞的父親

在明線裏,法西斯軍人的武力強大幾乎維持整場,由於它始終壓過暗線,所以即便在電影的最後,游擊隊打死了大惡棍,這種壓抑感仍然持續不斷。某種程度上講,此節也契合了西班牙20世紀的歷史,畢竟游擊隊那一方並沒有取得最終勝利,西班牙的世俗化靠的是佛朗哥的還政於民。

在暗線裏,奧菲利亞有兩次機會逃離她那個重男輕女、同時是法西斯劊子手的父親,第一次機會是救她同樣生活在極端不幸中的母親,但由於小女孩的處事不成,這次機會被浪費掉了;第二次機會則是救她自己,羊男告訴她,只要用那個惡棍父親剛剛得到的小男孩來獻祭,你就能恢復公主的神權。

受苦受難的奧菲利亞選擇了保持童心,她認爲襁褓中的弟弟是無辜的,他不該爲她們共同的父親揹負罪責,如果一定要奉獻鮮血才能敲開回家的路,她寧願犧牲自己。在童話裏,奧菲利亞用自己血回到了地下王國,被魔界的老國王告知,沒有冤冤相報的她通過了善良這個最終考驗——“傳說公主最終重返她父親的王國,用一顆公正而慈愛的心,統治了地下王國幾個世紀,她得到了人民的愛戴。而她在人間的這段短暫經歷也有跡可尋。但是她的足跡,只有那些有心人才會發現。”

羊男與奧菲利亞

故事當然還有另一個版本,一切都是小女孩的臆想,她死在了法西斯軍官的槍下,軍官搶過了自己的男孩,然後他也被游擊隊殺死。

《潘神的迷宮》以奧菲利亞人間生命的終結完成了敘事上的自洽。無論是“你可以相信童話”還是“你只能相信童話”,我們都應當明白,童話與現實在任何時候都可以不相悖,關鍵是人該如何承擔選擇的代價。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魯舒天創作,在今日頭條獨家發佈,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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