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 + Think = Rethink

读思之所 灵魂之乐

文/ 芦苇虹

我从童年的方向

看到的永远是你的背影

沿着通向君主的道路

你放牧乌云和羊群

——北岛《给父亲》

母亲离世后,每次见到父亲都倍觉他孤单。清明回家时,看父亲身体更衰弱了,可能也是一个冬天都没外出活动的原因吧。看着他走路迟重的脚步,我心里沉沉的。

父亲身体一向很好,年老后也一直坚持干各种农活,做各种体育锻炼。他是积极乐观的人,所以对健康也十分自信。只是耳背,有好多年都不能接听电话了,近些年更是加重。我在家的时间里,尽可能多待在他身边,他有一侧耳朵听力稍好,凑近了大点儿声说话,还是能听见的。

家人聚会聊天时,他听不见,就一个人在旁边坐着,时间一长,会瞌睡。要他上床躺下,他又不肯。我想他虽然听不见我们说什么,但看着一家人说说笑笑,可能也有一种满足感吧。

近在咫尺,但无声世界像是看不见的屏障,把他单独隔离到另外一个区域了。这种相见不相闻的参与,让我总觉父亲在我们的远处——心理上的远处。他那种落寞感会深深触痛我。所以,有时和家人说着话,我会用手指给他梳梳头发,摸摸胡茬,揉几下肩膀,或者抻平他的衣领、衣角,试图用肢体语言和他做些交流。

和父亲独处时,我就贴在耳边和他说话,说些他感兴趣的事,说着说着,他的兴致会高涨起来。有一次说起新闻,他关心钓鱼岛主权,给我讲了很多日本相关的事。他平时看新闻多,比我更了解。我听,他讲,他时而义愤,时而痛心,流露出单纯而朴素的民族情感。他所关注和关心的这些,身边人都觉可笑,可能他们认为人老了,关心这些遥远而宏大的主题都没有意义,都是瞎操心,用心养生才切实。

他们可能也真的不能理解所谓“老不舍心,壮不舍力”。其实,少壮者的关心有多少能产生实效,又有多少是担当呢?生命的实质就是参与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参与方式,尽其心和尽其力,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在我的理解中,民族情和乡土情、亲情等一样,是人的与生俱来的情感。不论尊卑老幼,只要生命存在一天,那种先天之情就在血液中不息涌动。生活中,别的内容,可能随生命活动的减弱会消减,情感不但不会减弱,相反还会加强。

近些年,父亲的爱好都在一点点放下。先是篮球、集邮,后是哑铃、倒立、长跑等,现在偶尔会用一用拉力器。象棋好像也不玩了,毕竟80多岁了。看着那些昔日熟悉的内容,日渐淡出、远离他的生活,我深知,曾经活力饱满的生命,正在时光中慢慢失落润泽的气息,心中黯然神伤,难以言表。

父亲和姐姐

可以安慰的是,去年开始父亲喜欢上了背古诗,说是可以锻炼记忆力。我在他身边,他会背给我听,背诵时他的神情和语调里都是欢喜。有的他说上句,我接下句,那种默契里,流动着满怀的愉悦之情。诗句中如果有用典的,他就会给我讲故事。父亲思维清晰,言语时有滞缓,我不住地点头。他说也津津有味,我听也其乐陶陶。他手边有四五本古诗读本,每次我回家时,他都一一拿出来给我看,特别认真地指点评说哪本详尽,哪个粗疏,哪本上常见的诗多,哪本上生疏的诗多。哪本和哪本有重复处,他都在书上做了标记,另外还有活页笔记,夹在不同的页码间。

笔记上的字明显歪扭变形,因为他手不听使唤,书写很费力,但好在字还是能识别的。他看着自己的笔迹无奈又感慨,我的心里更是充满憾悔。父亲以前的毛笔字写得很多很好,怎么就没有收藏一纸半页的呢?现在拿出看看多好!写到这里,父亲从前展纸挥毫的一幕幕闪过脑海。

他退休前是小学教师,那时总给全村各家写春联,为学校写各种标语,他膏墨、凝神、运笔等细节都历历如昨天,缕缕墨香一直氤氲在记忆。他集满春联的大剪贴本还在书柜里,很多上面常用的联语,我还记得。当时只是寻常事,过后思量倍有情。不知从哪天开始,他就手不应心了。翻看着他视若珍宝的各种纸片,感受这些诗句带给他的快乐。我的思绪一会儿回到童年,一会儿又回到眼前,来来回回中,内心百转千回,感慨良多。

父亲的笔记

有首《商山早行》的诗,我本不知诗题,也不知作者,当他背到“鸡声茅店月”时,我立接“人迹板桥霜”,还说“原来是这里的啊,我就会这两句,别的都不知道。”

父亲指着书本,逐句给我讲解。印象最深的是,他讲解首句“晨起动征铎”时,给我详细解释他所见过的铎,“动征铎”书上的注释很简单,就一句“车行钟响”,我完全不知,什么样的钟,怎样的响法。父亲用双手拢出铎的形状大小,说是一般都铁质的,扁圆筒形,里面有个木舌,车动时,舌撞金属筒,发出响声。他说铎装在车的前沿两侧,靠近马屁股处。我问为什么要装那个。他也说不明确。我说“是不和马挂鸾铃一样,走起来,哗铃铃响,提醒路人避让?”他说:“也许吧!”还猜测说,“可能也是有个声音,让马听着习惯了,不会因为有意外的响动而受惊。”他特别强调这是猜想,没有根据。我又补充猜想,“也可能远远就能听见声响,感觉气派?”说着,想着,遥远从前的“难状之景”已宛然眼前,“不尽之意”也萦回心上。

陪在父亲身边,从“儿童急走追黄蝶”的可爱,说到“郁郁涧底松”的不平,从“遗恨失吞吴”的感叹,又说到渔樵江渚的风云变幻。就是这样,一会说东一会说西,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他兴致高昂,像开心的小孩一样笑容绽放。我抬头看着窗外的人间四月天,在“一树一树的花开”间,思绪纷扬。

从前,父亲的课子读书是责任和督促,如今,女儿的再承庭训,是两代人在同享天伦。不为求知,没有教育的目的,纯然为着娱乐、趣味而闲聊。其中也有学习,但学习的内容远不如学习的形式重要了。

我常年在外,每天行色匆匆,和父亲总是聚少离多,父女间这种难得的相亲、相伴中,时光突然慢了下来,度上夕阳红的暖色,更觉格外珍贵和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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