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不是万能的。」

我们经常听到这句话，随之而来的则是「钱不是万能的，它买不到友情，买不到健康，买不到那些对我们来说真正重要的东西」。

这些话到今天也依然没有失去其正确性，但也因为它过于正确，显得空洞而无用。

现代人常常在这句话后加上一句「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用以讽刺，后面这一句多少显得有些庸俗市侩，但其背后，也透露着人们对一个越来越金钱至上的社会的无奈与焦虑。

随着现代商业社会的发展，消费主义的弥漫，金钱的触角已经慢慢延伸到了更广阔的范围。备受欢迎的哈佛大学政治哲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尔（Michael J. Sandel）在《金钱不能买什么》（What Money Can't Buy）这本书中就专门讨论了金钱这个话题。

《金钱不能买什么》
作者：[美] 迈克尔·桑德尔
译者：邓正来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2年

01. 桑德尔的例子

这书有80%以上的内容都是在用实例讨论金钱的支配地位，桑德尔的第一个例子是插队。

排队是日常生活最常见的分配有限社会资源的手段之一，但没有人喜欢排队。于是商家推出很多让顾客避免排队的服务项目：只要多出一点钱，就可以排到队伍的前面去，机场和游乐园都有这样的服务。

即便商家没有推出这种服务，只要愿意出钱，依然可以避免排队。你可以出钱请人去帮你排队，这样的生意从橄榄球赛到美国最高法院的听证会都包揽在内。

还有一种，恐怕国内的我们再熟悉不过，那就是黄牛票。黄牛会雇专人排队买票，无论是火车票、医院门诊号，还是演唱会门票，黄牛永远都有门路拿到票再出来倒卖，而负担得起这部分高出原票价的人则会愿意出钱购买。

拥挤的火车站，春运期间往往一票难求

桑德尔指出，「先到先得」的排队伦理正在被「价高者得」的市场伦理所取代。

很多经济学家是赞成用「价高者得」的方法来分配稀缺物品的。从社会效益的角度来看，「先到先得」所激励的可能只是一群半夜三点早起排队的时间充裕者，此时所有人没有差别，他们唯一需要付出的是大量的时间，却无法增加社会的整体效益。

而「价格者得」则会激励人们去工作挣钱，为了要在最短时间内获取最多的收益，他们会充分利用自己的天赋、自己最擅长的东西，从而为整个社会带来好处。这也是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所指出的：

「每个人都不断努力为自己所能支配的资本找到最有利的用途。当然，他所考虑的是自身的利益。但是，他对自身利益的关注自然会，或者说，必然会使他青睐最利于社会的用途。这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引导着他去尽力达到一个他并不想要达到的目的。」

所以让自由市场去运作，能让资源分配到最合适、最需要的人手里，比如莎士比亚话剧的门票就能到达那些最珍视演出价值的人手中，而这些人，就是乐意出最高价格买票的人。

不过，桑德尔在这里提出了疑虑：

（1）难道仅仅因为一些患者支付得起额外加价，他们就可以插队看病吗？
（2）购买一种物品的意愿并不能证明谁最珍视这种物品，因为市场价格反映的不止是顾客的购买意愿，还有他们的购买能力。很多花最高价格购买莎士比亚话剧或橄榄赛门票的人，根本不重视观看体验，而是经常迟到早退。

桑德尔的第二个例子是激励措施。

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慈善机构曾提出过一项方案，用来解决染上毒瘾的母亲生下天生患有毒瘾的婴儿的问题。方案的内容就是对实施节育或长时间控制生育的毒瘾妇女，给予一定的现金奖励。从1997年到桑德尔出版这本书的2012年，已经有3000多名患毒瘾妇女接受这一建议。

相对于「价高者得」的批评，这一方案遭到批评要多得多。尽管按照市场逻辑来看，这一交易不过是私人之间自愿达成的一种协议，这些患毒瘾的妇女是在自愿的前提下同意节育的。而且交易双方都获得益处，毒瘾患者得到了她想要的钱，而公益组织得到了它想要的结果，社会功利增加了。

而它之所以被批评，是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尽管这些患毒瘾的妇女在做出选择时并没有被人拿枪指着头，可是因吸毒而贫穷的她们无法抵抗金钱的诱惑，这时的她们并不是自由的，做出的选择也不是出于真正的自愿。

那些因为缺钱而愿意在自家房子上刷广告、在身上纹广告、甚至买卖器官的人也同样如此，他们的愿意不是真正的自愿。桑德尔认为，只有交易双方没有任何一方「受到任何急迫经济需求的强制的前提下，才能被看作是自由的」。

开车经过农村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在路边屋舍的墙体上看到巨大的广告面。

02. 桑德尔在反对什么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桑德尔要反对的并不是自由市场，而是没有边界的市场。桑德尔认为，一个这样的市场有两个重大的不良影响：不平等以及腐蚀有价值的东西。

对此，哲学学者、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副教授朱慧玲老师解读这本书时，将桑德尔的观点总结为，在一个什么都能用钱买的社会，钱会变得无比重要，将会造成更大的、几何式增长的不平等。

比如，一些真正热爱艺术却囊中羞涩买不起票的大学生、病情刻不容缓却没有挂上专家号的普通人、在非真正自愿的情况下选择放弃生育权的毒瘾妇女......

而市场对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的腐蚀，这似乎更是桑德尔的重点。

桑德尔认为，市场具有侵蚀性，当我们将很多好的东西进行明码标价，就会腐蚀它们的价值。市场不仅仅是一种机制，更体现着某种价值观。

当我们用金钱或物质奖励来鼓励孩子好好学习时，尽管确实会使他们更加用功，却也在暗示他们读书是一份挣钱的零工，而非得到自身满足的源泉；当我们因为投资而将大学新生名额留给投资人的时候，学校的财务收入确实会增加，但它的诚信和学位价值却也因此受到损害；当我们选择找雇佣军来替我们打仗时，确实会减少本国公民的死亡，但公民的意义——一个公民保卫国家的荣誉感和责任感，就受到了损害。

市场逻辑有两个信念：第一，金钱不会腐蚀非市场规范；第二，伦理行为，比如爱和美德是一种需要节约使用的稀缺资源。但是桑德尔却批驳了这两点。

关于第一点，桑德尔认为这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

市场逻辑对人们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因为它不对偏好做出道德判断，而没有人喜欢被评价。在市场逻辑里，我们唯一需要问的就是：「这个多少钱？」

现实就是，市场逻辑早已渗透到各个领域，人们已经习惯将各种事物商业化。比如电视剧里生硬的广告植入，体育赛事的冠名权，以及人寿保险等。

也许有人会认为，这不过是一件你情我愿的事情，双方都能获得收益，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但是影视艺术本应是人生的镜子，体育赛事本应传达的是拼搏和健康的体育精神，生死是内在于人的生命中、唯一真正属于一个人的私人的东西，而当它们被商业化，其原本价值就被消解了，活动本身不再是主角，而成为某一商业活动的附加品。

2018世界杯的球场周围，围绕着的都是各冠名商的广告牌。

而第二点，爱、仁慈、慷慨和公民的责任感，在经济学家的眼里是世界上最珍贵的稀缺资源，所以我们要节约使用它们。能用金钱和市场逻辑的解决的事情，就不要过度消费人们的美好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够保存住这些东西。

但桑德尔完全不这么认为，他说：

「我们爱的能力和仁慈的能力并不会因为使用而耗竭，反而会在实践的过程中的到扩展......卢梭也持一种类似的观点。国家向其公民要求得越多，公民对国家的奉献也就越大。『在一个秩序良好的城市中，每个人都乐于参加集会』......卢梭指出，事实上，就公民美德而言，要么使用它，要么失去它。『一旦公共服务不再是公民关注的主要事务，而且相较于为人们工作，他们宁愿为金钱工作，那么这个国家离衰败也就不远了。』」

朱慧玲老师将这段话总结为：桑德尔认为公民美德是一种越实践越能得到培养的东西，就像肌肉一样，越锻炼就会变得越强大。

03. 我们应该思考什么

桑德尔的这些说法，是立足于他的共和主义立场上的。他想要在社会中复兴共和主义的理念，比如发扬公共精神、成就公民美德，所以他强调政治和道德的不可分割性。

他反对如今的「政府中立性」，认为这导致现代公共哲学话语的贫瘠——人们不再讨论什么是好的生活方式，也不再讨论道德了。

他在《民主的不满》一书中指出，这就是当代人无力感的根源所在，我们似乎掌控一切，却又对一切都觉得无可奈何。

朱慧玲老师指出，桑德尔之所以在书里举这么多例子，就是要引起我们的警惕。他意识到，不管我们有多习惯市场逻辑，在看到别人用金钱站到了队伍的前面的时候，我们依然会感到不舒服。他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明确指出，希望读者明白，这些现象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市场逻辑的侵入远比我们想象的严重。

桑德尔的核心其实就是：我们已经从「拥有市场经济」滑入了「市场社会」，市场已经从一种工具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

他要求我们重新仔细界定市场的角色和范围，决定什么是可以交易的，而什么是不可买卖的，并就这一问题进行公共辩论。

桑德尔的确直接清晰地指出了现代商业社会的问题，不过我们在意识到这些问题的时候，也应该意识到，桑德尔的逻辑并不完全自洽。

比如，他认为国家雇佣外国军队来打仗会损害公民保卫家国的荣誉感和责任感。但是即便本国公民在面对敌国时会更拼命，我们也无法确定他们是否真的想参战，对于大多数普通老百姓来说，也许想要的只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

不仅如此，雇佣兵还有常备军所没有的好处，我们不妨从历史事实来看：15世纪时期，意大利还不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主要由一些建立在城邦上的国家组成，这些国家数量众多，他们之间经常打仗。由于天气原因，这些战争都在春天到秋天之间进行，但这时恰好也是市民最适合工作的时候，于是各国决定，与其让市民去打仗荒废工作招致经济疲敝，不如用他们交的税收雇人打仗。

所以，意大利的战争实际上大都是佣兵打佣兵，佣兵首领自然也不会愿意自己手下人死伤——这会减少他们的收入。所以尽管战争看起来轰轰烈烈，却鲜有死亡。战争更像是串通好的，无论是哪一方的佣兵都很自律，不会去抢劫对方的普通百姓。瑞士文化史学家雅克·布克哈特（Jacob Christoph Burckhardt）把这种战争称为「作为艺术作品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