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田基建时候的心酸事

刘朝霞

大修农田基建,是在我四五岁左右。那时候,农田基建,也叫修水利,它是国家的硬任务,只要有劳动能力者,都要参与到其中,拉上架子车,带上铁锨,镢头,自己村里修,外村修。麦收后开始,直至腊月二十,年后开春又开始。水利把人都修疲了,但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再累都得坚持。

为此,在修水利中,为了躲逃过修水利的苦,有的人想起了歪主意,既不用出工,还可以挣到工分,而且让大家心服口服。我村的景世有就是一个例子。

世有是我村里的一小孩,和我同一个队,并住的很近,我住在马路边,他住在老财主家的墙背后大槐树附近。世有姓景,在我们以刘为大户的村,算杂姓。

说起当年的世有,我才五六岁吧。那时,他才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涉世未深,正赶上农村大搞农田基建,修水利的大工程。小小的他代表家中的成员,参与到其中,跟随村里的大人,随修水利的人们,早出晚归,拉着架子车,带着铁锨,镢头,埋头苦干在农田基建中。

世有爹死得早,在他十多岁时,因无钱医治就命归西去。留下世有姊妹三个和老娘相依为命。苦命的世有妈看着这三个还小的孩子,看了又看。整日以泪洗面,不知日子咋过下去。村子里有的人看到这情况,劝世有妈改嫁,世有妈流着泪头摇着。邻居们又劝她,招个男人上门来支撑这个穷家,对她也是依靠。世有妈头摇的更厉害,嘴里说了句:"不,不管咋样,我都要把儿女抓养大"。就这样,世有妈男一半女一半仍支撑起了家。世有是姊妹中的老大,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他上有一姐,下有一妹。十多岁的他,就和村里的大人们一起,加入到集体的劳动中,除了农忙外,日复一日早出晚归,干的手磨出了厚茧,皮肤晒的黑如锅底。

强苦的劳动始终无法解决饥肠辘辘的温饱之腹。靠挣工分吃饭是当时社会下的普遍现象。一天不停的忙着双腿拉架子车,已把人熬的实在背不住。关键是修水利劳动时,肚子饿的咕咕直叫唤,两腿困的打哆嗦。世有拉着架子车边铲土边在脑子里想问题,真想躺着好好休息一天,可没办法不干活。如果停下来歇着,家人就得饿肚子不说,自己更得饿着,这咋办呀,实在干不动了。世有的脑子转个不停,其他的社员苦中作乐,在忙中不忘开个玩笑。唯有世有半天不说话,像个闷葫芦。大家看到世有手中的活倒是没停,只是心不在焉。"世有,你在想啥呢,是不是想娶媳妇了"?世有没有言语,继续一言不发。"那你就给世有说一个呗,世有小小年纪就知道娶媳妇了,这小子,心里想着这好事"。队长太有爷过来随了一句。"去你的,我心里想啥你能知道吗"?"我知道,你就是想娶媳妇了"。又一个社员附合着。

世有摸着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抬头看着大家,出了一口长气。他问大家,"谁敢今天和我打个赌"?"打啥赌"?大家被世有的这个问题一问,顿时来了精神,好奇中,大家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和世有目光对视。"我明天不干活,但还要队长给我把工分记上。而且在大家的见证下,不干活,工分一分不少记,谁愿意和我打这个赌,同时给我依个证,证明我没走后门,没拉关系,凭自己的真本事两不耽误"?"好啊,我给你作证,只是你要说明你不干活,还想再得工分的两全之说是什么"?满群随即开腔了。"后面还有没有想作证的"?世有大声朝周围转着头看着,以示征求大家的意见。

"你说说,只要你说的事不影响大家的吃饭,我们都给你作证,说吧"。毛儿这么一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附合着,"好,我们作证,说吧"。"那我就说了,如果我说的事队长不同意,你们要替我求情,给我把工分记上,这点能做到不"?世有问着。"没问题,你说吧"。

"我刚才想了一个办法,面向着太阳,在太阳底下平躺一天,从早上你们上工到晚上你们收工,我才可起身"。世有这么一说,大家热情高涨,拍手赞成着,与世有打起了赌,场面热闹极了。队长听见世有这么说,他也立马来了兴致,高声朝世有说了一句"没问题,工分的事一分不少,和你每天挣的一样,我全给你记上,只要你能抗得了这高温,不怕中暑。不怕晒过去,工分都是小事",队长给了世有打赌的信心。世有乐了,嘴张着笑个不停。"那你要尿了咋办"?红民问了世有一句。"去你的,尿还得尿,总不能把人憋死"。"那得有人监视,不能趁着撒尿的机会躲荫凉处乘凉"。相平来了一句,为了世有太阳底下暴晒而不拉架子车上工之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想看这个打赌之后输赢的热闹。纷纷和队长说:"记工之事,你说了算"。那就从明天开始赌一天,你若中途晒的受不了,逃脱了,这工分就不用记了,哪怕是到了下午都不行,要坚持到晚上放工时。不过你放心,中途拉屎尿尿。给你有自由时间,但得有人跟着,中途再热再渴不能喝水,"队长给王四说着。"好,一言为定,不能反悔"。世有一拍手,说话干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惹得大家既好奇又兴奋,纷纷等着看明天的热闹。

世有晚上回到家中,也是激动不已,乐个不停,惹得姐姐和妹妹纳闷,盯着从水利上回来的哥哥看了又看。看着两个妹妹的纳闷,世有将两个妹妹叫到身边,附在耳朵上悄悄地说:“明天我不用拉架子上水利,还能挣到工分,你们信不信"?" 不信不信,队长又不是咱爷,凭啥给你划工分"?妹妹将头摇了个150度。

农田基建,在五十年代,可是一项强劳动的任务,凡是生在六十年代以前的,只要有劳动能力,都逃不过农田基建这苦差活。为了将坡地,洼地修整平,国家下了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硬任务。每年麦收后开始,全国各地大修农田水利,社员刚从麦收中解脱,又继续投入到高温下的农建中。本村修完又到外村修,不是修十天八天完事,而是没完没了,早上摸黑出发,晚上在月亮,星星的陪伴下才收工回家。干的人都快瘫了。但每年集体劳动,集体分配粮食,所收的粮食根本不够填肚子。时常捡野菜充饥还没有多余。所靠的口粮就是来自农田基建时所挣的工分来计算。因此,干农田基建是迫不得已而为之的唯一生存办法。那时候,家家囤中无粮,缸中无面,口袋中无钱。

口中无饭吃做点小生意被说成投机倒把,走资派。想养个鸡鸭猪羊,被说成是胡来。老百姓的一举一动都被限制,只能在国家政策下,眼睁睁挨饿,跟着共产党的政策走,日子越过越穷。为了背贴胸的肚子,为了饿的哇哇哭的孩子,为了白发苍苍的父母,只能拉着架子车跟着大伙投入到大集体的劳动中,连十三四岁的孩子也不例外。世有就是其中的一个之一,世有虽然小还是小孩,不得已也成了家中的顶梁柱。年纪轻轻,却比不干活的同龄人老成了很多,成熟了很多。为了这太阳暴晒下,拉着架子车日复一日的农田水利,他想了很多次招,都没办法逃脱过命运的枷锁。今日一计,既得到大家的认可,又可一分不少的挣回工分,这事何乐而不为呢。虽然睡在炽热的太阳下暴晒,但总比拉架子车强。

晚上,世有睡了个安稳觉,等睁开眼时,人们陆续拉上架子车去往水利现场。世有吃了半块馍和母亲做的一个菜疙瘩后,拿起葫芦做的勺,朝水翁里舀,然后咕哩咕嘟一仰脖都倒肚子里,一勺,两勺,三勺,一共喝了五六勺,胀的直打嗝。他放下勺,用手背擦了擦嘴,一溜烟走出了门,加入到农田水利的人流中。"哥,你今天咋没拉架子车,没带铁锨,镢头,去了咋干活呀"?妹妹在院子里冲着哥哥的背影喊着。"今天不用带"。世有回了妹妹一句,便消失在人群中。世有来到水利工地时,队长还没有来,昨天和他打赌的人全来了。大家看到世有今天没有带农具时,才相信了他昨天说的话,以为只是开个玩笑,却被当真。看来他真想在太阳的暴晒下日光浴了。

队长来了,还不等说话,世有先开口了:"队长,昨天的事说好了,今天咱就打赌,你看我躺哪儿你说"。"呦呵,你咋来真的啦"?队长说了句。"是,你说话必须算数"。世有对队长说。"那好,我问问大家,看你躺哪儿"?"躺昨天刚修的那片空地上,周围没有荫凉,没有树,大家也能看见"。红民和相平说着。"那你朝前走一下,躺在昨天修过的空地上暴晒吧,不过晒化了,烤焦了,有意外了,都没我和大家的事,你看咋样,再想想吧"。队长对世有说了一下暴晒会出现的不良后果,既有调侃的玩笑,又有不良后果的提示,希望世有做事谨慎考虑,不要盲目。"没问题,出了事我负责,与你们任何人没关系"。世有安慰着队长,让他放心。

" 从现在开始你就躺下,不许动,只在原地可以用手搔痒,但不许翻身,不许戴草帽,更不许中途喝水,吃饭。拉屎,尿尿可以,但必须有时间限制,有人看着。这就是你躺下的规定,也是你不劳动挣工分的条件"。队长给世有说着他躺下的条件,一条一项分明,透彻。"知道了,只要你不忘给我记工分就行"。世有对队长说。"我说世有,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平躺在太阳底下暴晒一天,米粒不进,一口水不喝,这不是要命吗?你傻呀你"。昨天说话的毛儿担心的说了几句,算是劝。但世有不用干活,面对日光暴晒的主意已决,谁都劝不动。没人再劝,就随他不着调的想法去做,别人只当看笑话。

世有快步走到队长指定的那块空地上,伸长双腿,平躺了下来,一动不动。现在是上午的七点钟,太阳还没有正式发挥光热,头顶还不太热。世有躺在地上,除了身子,手脚,腿不动外,头还可以来回转动。他躺在地上,左顾右盼,看着拉着架子车,拿着农具一回回拉土,装车往返的人们,他乐着,别人也回头看他,打俏的问一句"你干啥呢,世有"?“我抗旱,晒太阳呢"。世有回了一句。"你个瓜怂,小心你的小命"。"我命大,才不怕呢"。世有又是一句回答,让人替他担忧。 

早上的太阳还焉不拉叽,等到十二点以后温度噌噌升高。太阳好像今天专意和世有打赌,显得热情而又周到。干活的人已汗湿衣衫,额头的汗顺脸直流。衣服全贴在了身上如水洗般。这热好说,随时可以拿出解渴的水降降温。干一会活还可以坐在阴凉的地方喘气。

可世有,他躺在高温下,随着阳光的直射,简直快烤化,晒焦了。他闭上眼镜,任太阳在他头顶嚣张,他就是不动。

随大人到水利工地来玩耍的小孩看着世有躺着一动不动,都跑过去看热闹。"叔叔,你热不热,我给你个帽子戴上"。一个小孩拿着一顶帽子递了过来。"不要",世有拒绝了。"世有哥哥,你渴不渴,给你水喝"。"不渴,你走吧"。 "世有叔叔你饿不饿,我这有块馍给你"。世有的侄子拿出半块馍往世有手中递,被世有拒绝了。"叔叔不饿,你自己吃吧"。小孩看见世有面对他们的好心,一次次拒绝,不再谦让,一个个跑到阴凉的树下,乘凉去了。只剩下世有一个人直挺挺的躺在炎阳下,如僵尸般,任他随他去吧。命是自己的,是母亲用命换来的,他自己不珍惜,别人没办法。

"队长,时间不早了,该吃饭了"。相平向队长提示着。"那就放下农具,坐下来吃饭吧"。队长开腔了,大家纷纷放下手中农具,一窝蜂般奔向了沟边村下的阴凉处,拿出仅有的午饭口粮,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有的边歇边吃。世有看着身边走过的人,听着队长的声音,真想立马站起身来,走向阴凉处,吃饭,喝水。可他打赌说好不吃不喝。所以今天来时两手空空,现在躺在地上只好咽着口水?咂巴着嘴。

坚持,坚持,暴晒,暴晒,等待,等待时间快点过去,快点过去。他耐下性子,闭上眼睛,管你其他人干啥,均与我无关。你吃,你喝,你歇,你干活。我躺,我晒,我等待,我坚持。你是你,我是我,你为工分,我也为工分。目的相同,只是方法不同。躺在地上,世有就这样给自己鼓劲,熬到天黑,队长一声"放工了"的口号,自己就和他们干活的人一样,可以理直气壮的领工分回家。

蒸,薰,烤忍耐了一个上午,饥渴难耐,只剩一个下午了,不怕,坚持,坚持。所有的忍耐就为这一天的工分,不能中途放弃。这一天看似短暂,其实不短。当你一个姿势躺着丝纹不动时,那是何等的痛苦和难受。这平躺的过程中,承受的不单单是太阳的暴晒,炽烤。更承受的是生命无水下的考验。你说这世有太傻了,为了区区十几分工分,连自己的命都不顾。可这话别人说他不听。

终于熬到天黑,人们又在队长一声的通知"收工,回家了"的消息传讯中打赢了赌。当他从地上站起来时,已走不稳,摇摇晃晃着,眼前发黑,险些栽倒。一天了,他米粒未进,一口水未进,想必血管里的血已快凝固。他坐在了地上,等头不晕了再走。"队长,给我记上工分了吗"?从地上站起来第一句话先问队长。"记上了,你这傻小子"。队长大声给他应答着。给我记了多少分"?他又问队长。"二十分"。

世有高兴的对队长说:"队长,明天我还要躺一天,行吗"?世有又问队长。还不等队长回答。相平先替队长说话了:"队长,这小子傻,你也傻么,你不怕晒出事么,你咋能和小孩开起这天大的玩笑。万一出了人命,村里人就把你骂死了,到死你都无法安心"。"我可不敢和你再打这个赌,明天你还是别想这歪主意了,该干啥干啥"队长拒绝着世有。

"队长,我行,我不怕"。世有坚持着明天的想法。“这娃真犟,为了二十分工分,敢拿命赌,万一他出事了,他们一家人咋办?你让他们母女三人咋活,別再和世有这娃打赌了"。有的人附合着劝队长。"行了,我心里有数"。队长话语坚定,其他人没再说什么。

一天太阳下的暴晒换来二十个工分,世有觉得心里值了。回家后也好向妈妈有个交待。妈妈知道后,一把把世有揽进怀里哭了。她摸着世有的头,心疼的说:"儿子,妈妈没本事,让你跟着受苦了"。世有替妈妈擦去眼泪。安慰道:"以后谁敢欺负你,有我呢"。一家人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这就是在苦难年代被生活折磨的世有,一个仅仅十六七岁的孩子,在重压之下,为了躲避劳动,不想出力,却又想挣工分想出的可笑办法,在太阳下暴晒一天,来换得一天的工分或叫口粮。在不该的年龄遇上不该的事。又无法躲逃,只能认命屈从。

世有,一个出生后爹早逝,由妈妈孤苦伶仃拉扯的孩子,没有依靠,没有出路,和妈妈及两个妹妹相依为命,遭人白眼,受人欺负,使他在生活中变得思想独立,有主见。脾气暴,不容任何人在他们母子面前欺凌,稍有过分,他绝不会心慈手软,在这厉害下,谁也不敢再欺负他们一家。世有笑了,他抬头看着天,爹在世多好,他不用心累,不用年纪轻轻就撑起家,为家遮风挡雨。

可爹不在了,他只能成为顶梁柱,保护家人。他做到了,妈妈,两个妹妹一个不少的同行着,一路向前。世有的这个悲残的故事是妈妈讲给我的,一遍又一遍。每听一遍,都有不同的感受。在他的故事中,我感受着当下人的苦难,是命运束缚下的抗争,坚强与无奈。人活着,不仅仅是一口气,根本无生存的质量可言。能活着维持下去,已经是最坚强的活法了。


作者简介:刘朝霞,陕西省咸阳市旬邑县职田镇早池村人,48岁,从事护工工作,热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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