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院陸續復工之後,我們順勢寫了不少重映的老片,也有聲量不小,頗受囑望的新片待寫,一切熱鬧好像真的回來了。

但有一部電影,可能追不上這種熱鬧。

我聽聞它的最初訊息,還是半個月前在關注度不高的幾篇公號推文裏,作者(即導演)用了一個很長的標題,發出了無奈的呼救。

“疫情期間,電影人自救,線上雲擺攤賣片——蔣能傑導演院線電影《矮婆》預售!”

那個時候,恰恰又是擺攤經濟熱潮臨近尾聲的時候了。

如果大家還對蔣能傑這個名字有所印象,會知道他也是《礦民、馬伕、塵肺病》的導演。

對,就是我們之前寫過的,那位爲了讓塵肺病相關的民生困境得到更多擴散,無奈到豆瓣蹲守發資源的導演。

我已經用了兩個“無奈”來形容他,因爲這部片子也可以預見到同樣的“無奈”——無論是宣發還是推廣,它的水花都小到忽略不計。

說到頭還是因爲導演沒錢,而題材又太不討喜。現實主義,留守兒童,社會議題這些東西成爲了很大阻力。讓它無法進入主流院線,無法在大銀幕上和我們見面,導演也無法收回動輒百萬的成本。

我們其實每年都在呼籲大家,給因爲各種原因無法上映的華語獨立電影更多關注。

現在我們想更具體地說,這種關注當然不該是隻有精神上的,更應該是一種切實的幫助——讓導演有錢拍下一部的那種幫助。

所以我們今晚想在一片熱鬧裏,寫點冷的,沉的,但有必要的。

我們也不知道,現在我們的筆頭有沒有足夠的力量讓一部獨立電影繼續發光,但,試試吧。就像導演一直在嘗試發聲一樣。

《矮婆》

聽這個片名,很容易誤以爲是在講一位老人的故事,但主角其實是一位尚處於童年的小女孩雲潔。

爲什麼會起這樣一個片名呢?

導演在一次映後交流會里,回答說一是在村裏賤名好養活,此爲常態,二是女孩綽號就叫矮婆,三是受到香港電影《桃姐》的影響。

核心的原因是,剪輯指導廖慶松認爲他的表達過多,視角易混亂,導演斟酌後最終選擇了以矮婆爲第一視角去表達,並開起了玩笑:

“雖然名字比較土,我們這個電影也比較土,我本人也比較土”。

撇開前後兩句,“電影土”倒不全是自嘲,但也絕非貶義。

一方面是導演採用了跟拍記錄法,他初次見到雲潔才7歲,從09到19年磨了10年,這是拍攝手法上並不時新的“土”;

一方面是電影的角色皆是非職業演員,爲了保持自然的狀態,“第一是不能讓他們看劇本,第二是我們要準備好了再拍”。

這是拍攝理念上並不新潮的“土”。這兩點放到現在,其實也可以算是「新潮」了。

以及,這也的確是一個帶有鄉土氣息的故事,是以湖南新寧村的女孩雲潔爲切口,展現當地留守兒童的生活困境及成長缺憾。

導演延續了之前紀錄片的剋制,固定長鏡頭旁觀始終。

他依然不準備俯視什麼或號召什麼,依然是用影像的力量讓我們「看到」一些什麼。

這一次是希望我們看到什麼呢?

我想是看到一些留守兒童的脫節狀態與心理創傷,以及一些新舊趨勢的巨大沖擊與碰撞。

那爲什麼要看到這些?

因爲那正是屢屢被我們忽視掉、遺忘掉,卻無法永遠規避的時代隱痛。

女孩矮婆

電影主線像片名一樣簡單,就是關於女孩“矮婆”的一段成長和體察。(以下皆稱矮婆)

更細一點說,是描述了一些深淺不一的「缺失」。

首先是親緣情感的缺位,在矮婆出場之初就有所體現。

矮婆的父親決定帶着繼母一起外出打工,兩個妹妹都在繼母身邊撒嬌啼哭,父親也目光慈憐。

鏡頭一轉,矮婆獨自坐在風雨廊門口吃飯,和熱鬧遠遠隔絕開來。

她聽見屋子裏傳出了三聲對“媽媽”的叫喚,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媽媽在哪。

父親出來看到她,也只是像下命令一樣,讓她肩負起“老大”的責任,多聽奶奶話,多做事。

在這個邊緣離散的家庭裏面,矮婆自己就是家庭裏的邊緣者、多餘者。

所以這一段的背景虛焦模糊,暗示“家”的概念就是虛化的。

在學校佈置了“我和母親”的作文後,矮婆詢問奶奶生母的事情。

在奶奶閃爍其詞的回答中,我們能明白兩點,一是矮婆的母親出身河南,“你一出生她就跑了”,或是不負責任,或本身就是受害者;

二是在這個家裏,矮婆生母是不允許提及的,奶奶讓她“就寫後來的媽媽”。

也就是說,缺失母愛的矮婆,甚至失去了追溯母親的權利,她的親情訴求只能一直被擱置,或許是永遠被擱置。

其次是孩童天真特質的缺失。

由於付不起一年 650的校車費,矮婆和一個男生結伴上下學。同行的幾個男生開始叫兩人爲“夫妻”。

在山村裏,這影響到矮婆作爲女性的“清白”,之後男孩便自覺地躲開了。

保守的舊文化像那老樹的根,交錯盤亙在村人的價值觀和批判標準裏,由此抹殺掉孩子們天性的純真。

這或許也是矮婆缺乏靈動神情的一大原因。她被迫“老”得太早了。

最後是唯一依託的缺失。

奶奶過世後,矮婆睡在奶奶原本的房間裏。半夜她忽然叫了奶奶兩聲,起來把燈打開了。

她一定是感知到了奶奶的囑託,也一定知道從此只有自己去找光了。

奶奶既意味着母親身份的填補,又意味着引路的希望 。只有在奶奶那裏,矮婆才能汲取到一點愛意。

依託的缺失讓她失去了最後的保護罩。

所以繼母在交代事情時,會抱着自己的孩子,看着矮婆吼“聾子呀”,把孩子當作泄壓工具和看管女傭。

什麼壓力?顯然是在外謀生的不如意。

不如再進一步想想,當所有社會的重壓,透過這層權力差異鏈條,層層傳遞到孩子身上時,我們的未來又會是什麼樣子?

沒有答案。

電影就是從矮婆所經受的種種個體心理缺失,來映射留守兒童的集體權利缺失,並最終指向邊緣羣體的社會化人格健全問題。

無人倖免

所以,《矮婆》講的其實不僅僅是矮婆。

在本就簡潔的故事中間,導演試圖用更寬闊的視野,涵蓋湖南新寧這座小村的邊緣人羣全貌。

一是受到了外來經濟衝擊的年輕人。

那幾個報復小孩用鞭炮炸牛的青年,他們騎摩托車,打扮已有受外來影響的痕跡,頗有點鄉鎮混混的意思。

非要出去打工的聰聰,初中畢業便賦閒在家,矮婆請教他數學,他不耐煩地說“又是個打工的相”。

只有在說起廣州打工的兄弟時,他才一掃頹靡之氣,語氣裏全是憧憬。

讀書於他不再是轉變命運的最佳選擇,“外出打工”才能圓夢。

這無疑是高速經濟發展下對於滯後地帶的新潮理念侵入,也呈現出一種不和諧的狂熱性與煽動性。

還有那些不斷迭代的代課老師。

老師在辭別時也有不捨,還有小孩哭了,但顯然已是常態,矮婆奶奶就說過“村裏留不住老師”。

明面上是在描繪外來血液的稀缺與變化,暗裏則是在指涉鄉村各方各面被忽視的深層貧瘠。

另一部分是被迫遺留的老人與勞動力。

與留守兒童相伴的正是留守老人,他們由於年邁,照顧孩子力不從心,但又無處可去。

老人之間除了親緣的聯結,更多的是出於陪伴需求的族羣掛連。

電影用一場戲就表達得很清楚。矮婆妹妹拿回成績單,三個老人齊坐一堂,奶奶說“我識字不多,給大奶奶看”。

然後在大奶奶的讚歎裏微笑欣慰。

但鏡頭一轉,奶奶得知矮婆考得不好,讓她拿出成績單,馬上知道了她有一門不及格。

老人們就是在通過兒孫的羈絆來維繫情誼,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還有不可或缺的農村勞動力,因數量漸少,餘下的都是在互助中求存維生。

所以矮婆會到大奶奶家,求助大伯幫自己家收稻穀。回途遇到詢問,大伯也自然地說“我還沒收,今天先幫雲潔家”。

導演用了大量中遠景鏡頭,拍他們走在田園路上,一起熱鬧地喫飯,烘托出“合小家爲大家”的氛圍。

也就是說,鄉村早就開始在新舊經濟體制衝撞下失常,並逐漸走向荒蕪。

導演是想展示這種對沖,以及對沖下被犧牲,或拋棄,被遺留的羣體生存狀況,讓觀者更具象地關注到鄉村與城市的撕裂一面。

爲何關注「留守」?

矮婆和矮婆周圍的人,他們合起來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鄉村留守人羣」。

「鄉村」是地景的前綴,「留守」是處境的展示,加上以人爲本的主題,三者共同構成了《矮婆》的核心叩問:

爲什麼我們要關注鄉村留守問題?

先說留守兒童,我想大家知道是指不在父母身邊生活的兒童,但大家應該不知道這偶爾被提到的四字人羣,究竟是什麼概念的數量。

全國有農村留守兒童 6102. 55 萬,佔農村兒童 37. 7% ,佔全國兒童21. 88% 。

與 2010年全國1% 抽樣調查估算數據相比,五年間全國農村留守兒童增加約 242 萬。

數據雖不時新,但由這個趨勢可見,留守兒童數目只增不減。

而和“矮婆們”共同存在的,是一系列同樣被掩蓋的問題。

一是教學問題。

這早就引起了近代學者的關注,“大多數的農村學校中的教育評價制度單一,學校教師針對孩子的表現往往以分數作爲唯一的標準……

而留守兒童在這方面處於弱勢羣體,因爲沒有良好的生活條件,加之沒有監護人對其學習的監督而放任自流,留守兒童的學習存在很多困難,成績往往處於班級下游狀態”

這和《矮婆》中聰聰無意中說“老師又不管”也有所體現。

農村青年想出門打工,除了外力誘惑,部分原因也是源於學習積極性的消減。

我們都知道,因這樣“厭學”而潦草輟學,最後走向捷徑的人太多太多。

還有性格交際方面的問題。

有研究提到,“隔代撫養或者寄養親戚家裏,都使他們缺乏家庭歸屬感和感情依靠, 自身產生強烈的孤獨感和自卑感,

他們害怕跟陌生人說話, 更不會向別人敞開心扉……這樣的兒童會缺乏人際交往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

片子裏的矮婆本身就是孤獨的證詞,別的小孩也沒有更好一些。

當聰聰問一個小孩想不想爸爸時,電影乾脆出現了漫長的一段沉默。

他們的孤獨與思念無處言說。

所以,老師,家長,同學,環境,時代…究竟是誰的錯呢?

寫到這裏時,我想要表達的和電影已經表達的,其實都還有很多,老人空巢、長女義務等等。

但我決定就在這裏停止。

我希望大家都能看看這部片,更多對關於鄉村,關於留守,關於「人」的問題有所思慮。

我想這也是導演的意思。

“只有先看見、理解他們,增進彼此的瞭解,才能上升到探討鄉村問題、改變鄉村現狀的層面,也才能推動社會進步。

所以,在改善現狀之前,很關鍵的一步是拋開標籤,透過鏡頭重新認識他們是誰。我們與他們同時共代,理解他們,也有助於我們理解社會的撕裂程度與背後的結構問題。”(採訪導演口述)

寫在最後

最後,我想繞回到開頭的那些話,補充幾句。

我們時常在感慨國內缺少有意義的好電影,或者準確的說,缺少在大銀幕上的好電影。

但同時,我們也把一句話重複過很多遍——中國電影未來什麼樣,取決於你我這些普通觀衆,你現在選擇支持什麼,未來電影就是什麼。

我看到導演在那篇“賣票”文裏寫最低9元就能給你親手發資源供觀看的時候,腦子裏一直就是這句話。

今晚我不想談爲什麼我們的導演要線上擺攤才能收回電影部分成本。

我只想和大家對話——

當這些好東西被所謂的“負能量”概括,屏蔽的時候,作爲觀衆,我們得一起舉起手來,作出自己的選擇。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