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豆瓣: flujoo ,作者:flujoo,原文標題:《 從創作的角度談“重塑雕像的權利”的“Pigs in the River”及“Red Right Hand”》,頭圖來自: 《樂隊的夏天  第二季》截圖

我非常喜歡重塑雕像的權利 (以下簡稱:重塑) 的“Pigs in the River”,而恰好很早就聽過且喜歡 Nick Cave 的“Red Right Hand”,覺得兩者並不像。所以最初網上有人說前者像後者並貶低前者時,我想當然地認爲,這些人在黑,而黑的出發點是重塑的華東裝逼。

但是看到越來越多的人認爲重塑像甚至抄 Nick Cave,且有的人並不是在黑,我想在這篇文章裏,從創作的角度談一談《樂隊的夏天》版的重塑的“Pigs in the River” (以下簡稱“河豬”) ,同時對比一下專輯版的“Red Right Hand” (以下簡稱“紅手”)

這篇文章僅僅從音樂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我想盡量保持客觀,但很多立場依然是我個人的。如果這篇文章能引起你的一些思考,我會很高興,若不能,也不值得因爲審美差異大吵一架。

音樂的統一和變化,及創作難度

我想從一個比較大的角度來切入。重塑的華東在不同場合表達過類似這樣的觀點:

音樂是精密的,音樂經過嚴格的創作過程產出後,他不會去修改或即興。

這裏的“精密”,或華東在音樂上的“嚴謹”指的是什麼?對於創作來說,又意味着什麼?

從我的角度來說,音樂的精密 (或嚴謹、邏輯) 起碼包括音樂的統一性。統一性有兩方面:

一個是音樂本身的統一性,一個是音樂被聽衆知覺後,那種主觀體驗的統一性。這兩者有聯繫,但又有區別,在創作上也不同。

音樂本身的統一性,可以是對音樂素材系統地、有規律地使用。比如巴赫,他在寫賦格的時候會把有限的材料移位、伸縮、倒置等等,雖然有這些變化,但是變化後的材料和原始的材料非常統一或相似,從譜面上看,你可以發現音樂雖然變化了,但是非常統一,不會總是出現前言不搭後語的新材料。其他作曲家在寫不如賦格這麼嚴格的音樂形式時,也會追求某種統一性。

而主觀體驗的統一性則是指,音樂給你的感受是否一致。比如有的作品,你可能喜歡前奏,覺得很有“感覺”,而發展到後來,你覺得沒那麼喜歡了,“味道”變了,這就涉及了主觀體驗的統一性。比如有的作品本應該是黑暗的,但是 solo 居然用起了直白的五聲音階,破壞了黑暗的感覺,那就可以說這個作品缺乏統一性。

在我的審美體系裏,優秀的作品一定是有統一性的。當然這種統一性不一定是在描述非常單純膚淺的情感或意象,或者音樂素材非常直白的類似,它可以是更深層更抽象的統一性。

但是另一方面,很多情況下,優秀的作品得有變化或對比。就像人們看電影會喜歡“反轉”,這就是有對比,打破你固有的預期。好的作品能在統一的基礎上,引入豐富的變化,就像我喜歡的《冰與火之歌》中的迷人的角色,一開始壞得不行,後來發現 TA 有自己的過去和善惡觀。

而創作的難度也恰恰在於,保持統一性的同時,引入對比和變化。你要把音樂素材變化一下,加幾個裝飾音,或改變一下時值,並不難,難的是你在多個同時進行的聲部裏,加入多個這樣的變化,同時保證音樂滿足比如賦格那樣的規則,以及一定程度的可聽性。同樣的,你要描述開心這種直白的主觀體驗並不難,但你要描述非常複雜的情感或意象,且同時讓音樂有豐富的變化,就會非常難。弄不好就會因爲太多變化而散,或太過統一而僵。

總結一下:在我的審美體系裏,音樂應該統一且 (往往) 有一定的對比或變化。而創作的難度也恰恰在此。

“河豬”統一且變化豐富,更難

說了這麼多,回到本文的中心:“河豬”非常漂亮地做到了統一和變化,而且從創作的角度來說,比“紅手”更難。

從結構上說,河豬可以分成三段:

第一段從開頭到華東的口哨 (這段之中又有對比的段落)

第二段從劉敏的唱到華東的吉他;

第三段從“I got never”以及劉敏的啊啊啊到最後。

這三段性格差異十分明顯,且連接的方式也很特別,更難的是,有很多細微的讓音樂層層遞進的細節。而對比和變化所服務的是這首作品的內核,一個統一的內核。在我的體驗裏,這首作品整體上有一種黑色的、皮製的 SM 氣質。當然,對你來說,表述出來可能是另一個意象,這個無所謂。

有人可能會說,這有什麼了不起,那些 progressive rock/metal 有很多這樣的變化。而在我看來,很多所謂前衛、變化多端的作品,雖然看上去很有技術性,但其實其部件的可替代性非常強,不用這個 solo 就用那個 solo,因此也夠不上嚴密。從體驗上來講,這些作品可能在作曲或演奏上炫了一圈技,但內核很空洞,就像一些徒有外表但毫無個性的流量明星。

當然,有的這類變化多端的作品不乏金句或創意,但這些創意之間的聯繫往往很弱,意味着創作難度低,你只要不斷去積累金句就行。而 嚴密的作品要考慮前後呼應,有時候牽一髮動全局。 這就好比段子集錦的難度和《冰與火之歌》的難度的差異。同樣注意,我這裏並不是貶低金句類作品的藝術價值。

當然也有前衛或變化多,但依然嚴密的例子,我這裏舉兩個:一個是黑金樂隊 Emperor 的 “Alsvartr” ,一個是純器樂前衛極端金屬“The Deep Longing for Annihilation”整張專輯。

回到主題:“河豬”恰恰是非常嚴密的,有很多簡單但是微妙且不可替換的細節。比如華東的吉他 solo,出來的時候一陣麻酥感。這裏並不是單純指他吉他的音色背後的設備或技術,而是這個音色對作品的貢獻,以及他爲了達到這個藝術效果所付出的 (也許是下意識的) 創造性的努力。

對比之下,紅手的結構就非常簡單,不光對比少,而且變化引入的方式和連接的方式也非常傳統。注意,我這裏不是批評,我很喜歡紅手這個作品,它的這種寫法貢獻了這部作品的氣質。如果非要說不好的,就是紅手的 solo 非常普通,甚至有點差,破壞了我體驗裏這部作品的氣質。

我這裏一再強調“難度”,並不是認同華東本人所說的音樂有 level,而是想說下面這個話題:

應該叫“曲式”和“配器”,而非“編曲”

我們總是聽到人們有意無意地區分“作曲”和“編曲”,甚至有人覺得作曲是創作性的,編曲是技術性的。在流行音樂裏也許是這樣,你寫出了“主旋律”,基本這個作品的百分之八九十就有了。但是 在古典音樂裏,並沒有編曲這種說法,人們說的是曲式和配器,前者負責作品的結構,後者負責作品的音色等。

華東自己也用編曲這種說法,而我在這裏摳這種術語細節,是想說,對於複雜一點的作品,所謂的編曲的藝術價值、其背後所需要投入的創造力,並不低於所謂的作曲或寫個主旋律,更別說那些沒有所謂的主旋律的作品了。

這又回到本文的主題,“河豬”和“紅手”的相似性。兩者相似嗎?

我認爲兩者在體驗上有些相似,兩部作品都黑暗、壓抑。當然這構不成抄襲,誰都可以喜歡同一個意象或體驗,並寫一個作品。而且也僅僅是相似而已,兩者依然有明顯的區別,一個是 SM 皮鞭般的黑暗,一個是殺手式的黑暗。

更多人批判的是,河豬和紅手在素材上的相似,甚至殺人誅心,以此貶低“河豬”背後的藝術原創性。我的觀點是:

一方面,“河豬”可以“洗稿”到更不像“紅手”,依然保留現有的價值;另一方面,“河豬”也完全可以大用特用“紅手”的素材,而依然比“紅手”更難,更統一而又變化。就像如果你用“紅手”的主旋律寫一個三聲部賦格,法律也許會認爲你抄襲,但是其他創作者會佩服你,而你作品的價值也並不來自“紅手”的主旋律。

也就是說,這些人所說的相似,在我看來是非常表面、膚淺的相似,“河豬”的價值內核並不來自於此。而這些人所批判的相似性,並不難遇到,就像大家都可以寫賦格,用 blues 的音階,用 tango 的節奏,寫黑暗的意象,就像“老張開車去東北”像 Metallica 的“Fade to Black”的“life it seems to fade away”,肖邦的夜曲像肖邦的夜曲,但是作品價值並不單純由這些因素決定。“紅手”的價值也並不單純來自於某個很簡單的節奏型,或者某個音色。

知覺的差異

爲什麼網上幾乎分成兩派,一派認爲華東抄襲,一派認爲沒有甚至更牛?我有個朋友聽了“河豬”和“紅手”後也覺得像,TA 自己的說法是,這類音樂本身聽得少,且對“河豬”無感,所以就像人看馬,歐洲人看中國人,沒什麼區別。

我這裏並不是要批判不喜歡華東的人的審美能力,而是說,如果你不喜歡一部作品,那你對它就是無感或者厭惡的,那麼他人喜歡或看重的細節和差異,在你眼裏恰恰是不存在或者無足輕重的。比如有的人覺得“河豬”的唱腔在模仿“紅手”,但華東明顯是在唸白,而 Nick Cave 是在唱,音色也非常不一樣,更別說“河豬”還有一個活生生的女聲。可見人們在評價自己不喜歡的東西時,可以“粗粒化”到什麼程度。

這就是知覺或者審美的差異,也是太過平常的差異。

本文來自豆瓣: flujoo ,作者:fluj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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