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去的幾個月,股市中誕生了許許多多的財富故事,也誕生了許許多多的悲情故事。K線圖上那條細線的起落,牽動着心電圖上那條細線的搏動。一位上海的股票從業者告訴我,“這個地方,它很迷人,但是又很危險。”這位32歲的男士表露出癡迷和敬畏,像個試圖摘下玫瑰花的孩子。但這只是故事的後半部分,前半部分發生在五年前。2015年大盤跌停,他操持的資金和他整個人也跟着跌停了。他在醫院裏住了半個月,喝口水都要吐,“那是一種幻滅的感覺”。

跟股民們聊天要做好準備,他們的愛恨情仇都顯得熾烈。情緒只關乎數字——紅色或綠色,慾望則豐富得多,有人是尋求刺激(沒有比股市更合適的地方了),有人要爲人生翻盤。還有人想要證明自己,但結果卻讓他們喪失信心。

在越來越多的微信羣裏,股票開始成爲中心話題。今年7月之前,股市已經在3000點附近徘徊近五年,直到兩個月前,還有人在知乎上提問,爲何股市總是停滯不前?變化發生在6月15日,創業板註冊制正式落地。此後,大盤開始抬升。人們從各種數據中嗅到牛市的氣息。過去一個月的23個交易日中,共有20個交易日兩市成交額破萬億。券商提供的開戶數據印證了市場的狂熱——今年7月,中信證券的新開戶數量環比上漲30%,海通證券今年上半年的開戶數同比增長超四成。很多人都在談論牛市,就像2015、2007和1996年時那樣。

但我們故事的主人公對此表示不屑,“我見的太多了”。在股市歷經三十年浮沉,過去的一個月,他的微博粉絲每天幾千上萬地漲——漲粉有兩個極端:一個是暴漲時,大家不知道買什麼股,都來看微博;一個是暴跌時,大家都被套住了,也來看微博。

他叫周思,是微博上的股票大V。過去三十年,周思靠炒股實現了財富自由。他自由到不需要看起來像個有錢人。見面那天,他穿一件夢特嬌的Polo衫,一條皺巴巴的、寬鬆的白色長褲,但手腕上戴着限量版勞力士。在他的講述裏,股市搏殺這麼多年後,他攢下了20多套房子,全都買在靠水的地方。一般夏天他會去青島避暑,10月去三亞過冬。

除了那些瘋漲的金錢,和那些消失的金錢,談到股市,人們還會說什麼呢?善於技術分析的人,會把股票走勢圖畫得越來越複雜。K線、上影線、下影線,然後又有了“十字星”、“鬥雞眼”。人們的慾望也就被耕耘地越來越精細。但當這個炒股三十年的職業股民坐在你面前時,他卻告訴你,“這就是賭博”。你似乎很難不相信他的判斷。7月24日,大盤下跌的那一天,他微博的粉絲數從64萬漲到近67萬,私信嘩啦啦湧進來,大多是哭窮的、拜師的,“老師救救我”。

他的文章需要付費閱讀,每月798元,願意掏錢的粉絲超過五百人。我和其中的幾個粉絲聊了聊,他們把他看成傳奇。2014年到2015年那波大漲,他從1849點抄底,五千點附近清倉。幾天後,千股跌停。如果說股市教會了他什麼,那一定是謹慎——他的房車裏常備棍子,出行時輕易不住酒店,就連在朋友圈發女兒的照片,也要在她的臉上打馬賽克。

股市裏沒有神,“如果有,就是神經病”,周思說。

今年一月到六月,周思投的股指期貨沒有一單止損,但到了七月,因爲過早做空,虧了17%。這符合他的邏輯。“連買了三把或者四把你都賺,最後一把你要大賠一場,經常是這樣。” 最近一個月,股市的K線圖顯示出陡峭的上揚曲線,隨後的下跌也一樣陡峭,組成一個歪歪扭扭“W”。8月6日,這條線又開始向下。這是由數不清的金錢和慾望築成的。有些人在波峯,有些人在谷底。而類似的覺悟,周思在1993年就有了。那一年,他目睹了做期貨的同事從三十層樓跳下來。

周思講述了這個時代關於財富和人性的故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我見的太多了”,他總是這樣說。

以下是周思的口述:

可以貪心,但是不能貪婪

我的微博私信,每天一堆一堆的,都想拜我爲師,想炒股發財。來看這一條:“老師,我想拜您爲師,收下我吧,我認真地想拜您,我是山東煙臺人,特別喜歡炒股,但是賠了不少,還讓人騙過,做了20年的專業美髮……從2008年開始接觸這個工作,我到現在真是無語,全是淚,特別是讓別人帶我炒期貨,全賠了。”他是10萬塊錢,炒到今年剩5萬。然後這一次一漲,他就追進去了,追進去又給套了。說老師救救我,這種人海了去了。

我說什麼不重要,你相信什麼最重要。股票靠天喫飯。在這個市場,你是火中取栗、刀口取肉。

中國有句古話叫什麼?記喫不記打。現在的市場情緒可以看出來。7月16日之前,還都在沸騰。哎喲,一天成交量上萬億了,行情好。但7月16日那天,大陰線(行情下跌)出來了。

大概在7月10日左右,我在券商工作的朋友跟我說,現在一個私募基金一下午搞20個億的比比皆是。原來都是私募求券商,但現在反過來了,他們在私募門口排隊,希望私募在他們那兒託管。微博上,平常不怎麼說話的,從來沒見過的、潛水的,都開始出來吹牛了。有的說什麼王府井(注:上市公司股票。因放出利好消息,王府井曾暴漲,然後下跌。)隨便買,閉着眼睛買。一轉眼,跌了。還有個二貨說,五週均線還在向上,沒事。其實均線是滯後的,均線在向上,股價在下跌。他已經沒有理智了。這些人,一看他的年齡、基本材料,都是年輕人。他們亂喊我滿倉了什麼的,一問全倉多少?1萬、5萬。

爲什麼微博上有的大V會有那麼多粉絲?因爲他是散戶總代表。那天最高到3458的時候,他說目標3500。喊衝呀,滿上!我一看他們瘋了。他要喊幹哪,衝呀,我肯定放空單的,基本上90%的準確率。他代表了股民的心理。

我的好幾個朋友平常根本不關心股票,但現在也來問我了,周思,買什麼股票?一個朋友在瀋陽老家養貓賣貓,40歲出頭,一個月能賺兩三萬塊錢。別說炒股了,她平時都不怎麼理財。7月13日,星期一,她問我(買什麼股票),說股市應該會好。我說爲什麼應該會好?你給我個邏輯。她說不出來。從指數上看,如果她買了,這周她還是虧。我算是把她勸住,沒讓她入場。可能她覺得(有點幸運),這筆錢沒虧,7月底一高興,花36萬買了輛凱迪拉克。

作爲一個職業投資者,不能只考慮賺多少。有一句老話,叫老人看天總是雨。當你很順的時候,你就要謹慎了。原因很簡單,人不能夠運氣總是這麼好,不能夠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看遍長安花。我總說,炒股,可以貪心,但是不能貪婪。

這波牛市,動都不用動,傻的都能賺10%。拿50萬賺5萬,可以了。這一波賺5萬,到年底之前再賺5萬,一年賺10萬,比上班的工資還高,不就可以了嗎?還要貪。有人在我微博裏留言,說他想哭,就三個交易日,他賠了20%。他本來可能買了10萬,星期三又衝了10萬,高點衝,再一跌,把以前賺的錢(賠了)。

這就是人性,跟喝酒似的。這人說今天喝一瓶吧,好,咱倆喝,一瓶喝完了,再來一瓶吧?來就來唄,對不對?就這樣,越喝越開心,喝到最後“我沒醉”,要酒喝。人一定是貪得無厭的。

這樣的故事,這些年我聽到太多了。

這個市場能殺人

我是1965年生人,80年代公派出國去日本留學,讀東京大學的經濟研究院。我那時候很窮,出國前,一個月工資加上補貼88元。我在日本做小時工,part-time job,在倉庫裏搬貨,one hour ten dollars,一個小時10美元。1991年三四月份,快畢業的時候,我(賺到了)第一桶金。那時候,日本國鐵搞國有股民營化,意思是說,股票拿出一部分叫老百姓買,機構也可以買,就跟咱們的新股一樣。當時我的導師跟我說,周思,對於你來說這是一個好機會。

當時監管不嚴,我找了很多中國留學生,借他們的國民健康卡——(相當於)咱們的社保卡,籌了270個,去申購股票,結果中了15籤。我賺了100萬日元,8萬人民幣。真發了。生活大幅度改善,哥們兒可以去喫牛排了,沒事就可以出去喝啤酒,就可以出去喝咖啡。那時候一杯咖啡是1000日元,80塊人民幣。剛去日本的時候喝不起,我一個月(工資)是88元。

我有賭博心理嘛,老是想掙錢,當時對期貨感興趣。期貨的槓桿一般是十二倍以上, 漲5%就是六倍,也就是說,你一萬塊錢放進去就變六萬了,很過癮的。你要做反了呢,六萬塊錢放進去,就沒了。

那時候我已經上班了,在一家諮詢公司工作。我經常跟我們公司兩個做期貨的同事混在一塊兒,沒事就去操作室找他們,一起喫飯喝酒,讓他們教我技術。他們技術很好,人也很謹慎、穩健,不會動不動就滿倉操作。1995年,這兩個同事做橡膠期貨,該他們倒黴,趕上一個阪神大地震。他們做空,結果(橡膠價格)暴漲,賠得太多了。應該有300億日元,24億人民幣。

我當時跟他們在一棟樓辦公。上去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倆正在辦公室裏砸電腦、砸鼠標呢,咚哐咚哐。我就進去了,然後瞬間就看他倆跑出去。後邊幾個做期貨的說怎麼了,可能心情煩了。他們說過去看看吧,跟他們聊聊,抽一根唄。一去,(就看見)窗戶開了,三十幾層,那時候辦公樓的窗戶都是不封死的。我一伸頭,人在底下呢。辦公室裏空氣瞬間凝固,大家很震驚,沒人說話了。

他們跳樓自殺了。在我看來這就是運氣不好,他們技術很高,人又謹慎,按理說不會出現這種情況。我覺得非常殘酷,這是對我影響非常大的一個事情,就是說這個市場能殺人。有幾個月時間,我就處於那種(很頹喪)的狀態,因爲我沒有夢想了,以前覺得做股票、期貨是我人生的目標,現在突然發現目標沒有了。

從這個時候起,我就沒那麼信任技術了。那幾年,我沒怎麼做(股市),開始研究心理學,股民的心理到底是怎麼樣的。我爲什麼一直都很謹慎,因爲股市讓我說就是賭博,金融市場就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1996年,我剛從日本回國的時候,正趕上互聯網(概念股熱潮),身邊有好多股民。那一波火的時候,需要每天大早去排隊,搶(認購證)。他們擠破頭搶到認購證,拿到認購證要把錢交給櫃檯。那時候交易大廳外面全是自行車,都放到馬路上了。裏面坐得滿滿當當,大多數是老頭老太太。每天收盤之後,券商在大廳裏給大家開會,一個個聽得可認真了。等過一段時間大盤跌了呢?自行車就沒幾輛了。

這些人都是想暴富,都是手上省下來幾個錢,進股市做發財夢。之後的幾次大漲大跌也一樣。2007年那次,我看不懂它爲什麼漲。作爲一個投資者,你總得有邏輯吧?但當時就是羣魔亂舞、羣情激昂。那時候,我加了一個炒股QQ羣,羣裏二三十個人,天天可熱鬧了,一漲停就升“羣旗”——也不知道是誰做的圖片,就是一個紅旗,上面寫兩個大字,“漲停”,然後下面一堆豎大拇指的。

羣裏還會有人組織聚會,去工體的糖果KTV唱歌,一次花一千多塊錢,賺錢的人請客。然後就是2008年金融危機。現在,羣裏估計得有一半人再也不炒股了。那幾年,股票一直跌,羣裏也沒人說話,慢慢就散了。

我一定會留下來兩成保命錢

別人貪婪的時候我謹慎,別人恐懼的時候我勇敢,這是巴菲特的話,實際上這是很樸素的道理,誰都懂,但是股市真正跌的時候,誰都不敢買。2013年的指數是1849,那時候我公開唱多,但是(沒人敢買)。7月17日,跌得狠的時候,也沒人敢買,但是往上升,漲到3458的時候,都羣情高昂。這就是人性。

牛市永遠是殺散戶的。2015年那一波(牛市),有些人本來可以買房子的錢,後來廁所都買不到了。我有個朋友,他是做空調裏面的冷凝管的。那時候海爾做起來了,他是海爾的供貨商,一下子就發財了。後來他開發房地產,又賺了幾個億。

2015年上半年,大盤都漲到4500了,他來請教我(怎麼買股票)。我說真的不能入場。但是他當時生意做得好,志得意滿啊,春風得意啊,再加上他身邊有很多賺錢的人,喫飯的時候一聊就是誰拿了五個(漲停)板,誰拿了八個板。我說什麼,人家根本不聽。他玩得也大,上億砸進去了。之後就是股災,把他做房地產的錢基本都虧進去了,之後我就再沒見過他,他消失了。

我還有一個北京的朋友,兩口子是公務員。2014年到2015年,他放了100萬在股市,2015年春節的時候,他的100萬已經變成180萬。他花了60萬買了個奧迪A6,給老婆開車上班,這不還剩120萬嗎?我們喫飯的時候,聊起這件事,我說差不多就行了,掙臺車。他說好,也沒什麼別的反應。我就覺得我說完之後,他們應該撤了。但(其實)他沒聽我的,春節回來後,他把通州的別墅給賣了,480萬,又幹進去了。 那波跌下來以後,就是那年5月份,他給我打電話,說周思你幫幫忙。我說幫什麼忙?他就把情況跟我說了,480萬加上原來的120萬,(總共)600萬。股災一下來,這600萬變成200萬。他睡到凌晨兩三點醒過來,一看臥室裏,沒他媳婦兒了。他媳婦兒半夜兩三點站在客廳裏。他害怕她自殺什麼的,就勸她,說錢沒有了咱再掙。愁啊,

這一輩子掙的錢全沒了。 我說爲什麼沒收住?他說,周思你真的不理解,120加480是600,她每天一下班,看賬戶上多30萬,今天多28萬,明天多32萬,誰捨得賣?你也不捨得賣。每天來30萬,兄弟,5%,你捨得賣?等想賣的時候,已經賣不出去了,那年的股災是跌停。人可以貪心,但不能貪婪,這個標準在哪兒?就是說你得到了這個錢,符合你現在的身份,符合你現在的生活。

職業投資者跟散戶的區別是什麼?職業投資者按照自己的計劃去做。如果今年前面三個月就賺到50%,後面一定會謹慎,我把倉位降低,我們有一句話叫做倉位控制風險。因爲趨勢都很難判斷,但是倉位可以自己把握。我是從券商、投行出來的人,買股票到現在從來沒有滿倉過,三次建倉法,從來不滿倉——一隻股票不超過總資金的三成,所有股票加起來,不超過總資金的八成,我一定會留下來兩成保命錢。爲了防止意外。爲什麼呢?我在日本受的文化影響,居安思危。

我有一句話叫,炒股不買房,一輩子都瞎忙。我有了錢,全部都買了房子。2006年,我買了中關村那兒的中關國際,給我女兒買的房。女兒上小學,我在北大附小旁邊又弄了一套。我一直在買房子,孜孜不倦,現在全國有20多套房子。

2013年之後,我每天看《新聞聯播》,掌握大的政策。白天看盤,下午收盤我要看恒生指數,因爲它比咱們多一個小時。晚上美股開盤,我要看到12點,不管有沒有頭疼發燒腦熱,我沒有停止過一天。我是學經濟的,上市公司考察我也會去。那我請問,上着班不能及時看盤,還想掙工資,還想炒股賺錢,有這個可能嗎?有沒有天理?

它(股市)給了人一個dream,一個夢。但是股市七賠一賺兩平,這是幾十年下來的規律。投資必須心靜如水,不能在燈紅酒綠的場合過於陶醉,一旦心浮起來,就會栽大跟頭。別看有的人這一撥賺錢了,但是賺的錢下一波又還回去。我團隊裏之前就有個人,太貪了。期貨追求穩定盈利,但他操作太激進,一把賺三四百萬,一把賠四五百萬,後來我就讓他走了。2018年5月,他把我約到護國寺那家滷煮店,就跟我聊,說美國股市已經見頂了,要暴跌,想跟我一起做空美國股市。他很激動,說得天花亂墜,跟我講了一堆大道理,說跌10%你就翻倍了。

我是不會讓別人指導我的,就拒絕了。然後他又問我借錢,借多少就不說了,沒有很多,但是也不少。我說借錢可以,12月31日還我,每個月按時給利息。他說行。我當時知道他手上有兩套房子,一套自己住,一套爸媽住,所以不擔心他不還錢。

但是你也知道,這些年看空美國股市的人統統被打臉。他給了我兩個月利息之後,就不給了。我去他家找他要錢。做期貨虧的人你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時候,他眼神裏完全就沒有光澤了。一問才知道,他不只借了我的錢,還把兩套房子壓上找信託借錢,總共投進去1500萬,全沒了。他已經翻不了身了,一輩子都翻不了了。

撰文丨崔一凡 編輯丨金赫 出品丨****穀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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