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五十知天命,年轻时不经意留下的隐疾,或许真会在50岁那一年突然爆发。

我的父亲,正是在50岁那一年,同时经历了急性胰腺炎合并胆石症。我也第一次,亲眼见一个人如何被病魔折腾得死去活来。

2017年3月15号,是一个难忘的日子。

那个微凉的傍晚,是我印象里父亲第一次住院,也是后来父亲频繁入院的噩梦开始。

原以为只是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我却真实经历了一次至亲的生死之间。

当时,我还在外地医学院上大三。

下课铃响,母亲电话打来,原以为可能只是再平常不过的问候,电话那头却传来晴天霹雳:

“你爸进医院了,现在在急诊。”

我心头怵了一下。

在我印象里,父亲向来身体健康,平时也有锻炼的习惯。

即使偶尔发烧,父亲也总是依靠顽强抵抗力,坚持一两天就能自愈,从未去过医院。身材维持得也不错,还经常让我和母亲羡慕不已。

“肚子疼得很厉害,医生说有一个淀粉酶指标超了几十倍。

母亲焦急的声音,让我不敢想,也怕想,不顾母亲的反对,我赶紧买了火车票往回跑。

(胆源性急性胰腺炎,来源:腾讯医典)

但当我赶到医院时,父亲已基本诊治完毕,正打着吊瓶。

他躺在急诊病房拥挤又狭小的病床上,努力挤出微笑说自己好多了,但脸上看得出,他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剧痛的挣扎。

医生叫到父亲名字,我过去拿诊断书,上面写着:急性胰腺炎,胆石症

回想起来,当时都没关注到胆石症,只记住了父亲的首要诊断——急性胰腺炎,这是一种突发性的胰腺自身消化引起的炎症反应,严重的可能有生命危险。

临床上,这种病主要表现为急性上腹剧烈疼痛、恶心、呕吐、发热、血尿胰酶增高等。

治疗关键是治好原发疾病,控制饮食和饮酒。

为什么会发生急性胰腺炎?

国外多是因大量饮酒引起,国内则以胆道疾病、高油脂和暴饮暴食常见。

以我父亲为例,原发疾病是胆石症,这时再来一顿好吃的,就可能诱发急性胰腺炎了。

回想父亲这几年身体变化,他本就是瘦子,这些年却渐渐发福,长了有20斤

我问母亲,发病那天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正常的东西,母亲说晚饭烧了父亲心心念念的响油(油爆)鳝糊

(急性胰腺炎,多由胆结石、胆道感染、暴饮暴食引起。来源:腾讯医典)

可是,父亲吃完觉得肚子有些疼,喝了几口水,便躺在沙发上休息,后来竟忍不住疼,在沙发上翻起了滚。

父亲是个闷葫芦,不会喊疼,但母亲看到父亲蜷曲翻滚着的身体,和冬天不该流下的汗珠,觉得情况不妙,赶紧带着父亲来到医院。

从我学过的消化道疾病“入门级饮食”考虑,父亲不应酬不喝酒,况且江南人口味向来清淡,难得一顿油焖鳝糊也不止于此啊!

但父亲因为项目工程的高工作强度,常常晚上八九点才回家,吃上点油腻的剩饭剩菜,而一吃完饭就差不多休息睡觉。

而且,一到休息日,他就不爱吃早饭,平日最爱喝冰可乐……这些不规律的饮食,竟埋下了胆石症甚至急性胰腺炎的病根!

我脑袋里迅速搜索着内科学书本里的知识,其中印象最深的只有一条:

“急性胰腺炎,是最痛的急腹症之一。”

回头想想,也许是因为太疼时已得到了治疗,也许是因为父亲的隐忍惯性,那时的我对“剧烈疼痛”一词难有印象。

直到后来,父亲第二次发病,我陪在他身旁才彻底感受到,这个病是真的凶险!

多看医典:急性胰腺炎的病因有哪些?

半年后的我,已在父亲第一次就诊的三甲医院实习。

回想起爷爷奶奶和老家亲戚,虽然多有胆囊炎、胆结石的家族史,但却一直相安无事地伴随到现在,觉得不舒服时,就吃上几片药对付了。

理想的治疗,应该是积极治疗原发疾病——手术取出胆结石,再配合饮食、饮酒控制等,但那时我们轻视了胆结石,半年里,父亲也没有做手术,我们也都快忘了父亲曾发作的急性胰腺炎。

自上次住院之后, 父亲饮食保持口味清淡,但偶尔的一顿红烧肉,仍会使父亲觉得上腹些许不适,于是拿药对付着,也就缓解了。后来父亲便多食牛肉、鸡胸肉等脂肪含量较少的肉类。

一切似乎很平静,但危险在暗处涌动。

有人说,重病来时总是毫无征兆,有时是有惊无险,有时却没那么幸运。

那一天早上,父亲吃完早饭后平静地走出房门对我说:“我好像又痛了。”

我吓得赶紧放下手里的面包:“还和上次一样痛吗?”

“嗯。”父亲依然没有因为疼痛皱眉,却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几乎快晕了过去。

在父亲第一次胰腺炎发作后的第16天,我再次送父亲去医院,到医院门口时,本想搂着父亲腰扶他进去,才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腰围已远远不在我想象范围内——自以为要搂的是一棵粗壮大树,如今却是电线杆般的A4腰。

一个三餐始终以粗粮蔬菜为主的中年男子,体重日渐消瘦不少。

我的手臂缩了半圈回来。

可没成想,就在走向急诊室的路上,父亲突然已经疼得挣脱我的手臂,蹲在地上吐了一些液体出来……

我心里更加害怕了。

我知道,轻度急性胰腺炎如果及时救治,一般可以康复不留后遗症,但如果发展为重症,就可能有其他器官损伤。

父亲住院后,每日靠营养液输注身体所需营养,配一点清汤薄粥,不能进食任何主食。

这一次,父亲的诊断报告出来了:血清淀粉酶比上次更高,达到4000多;还有胆石症,肝功能也受到损伤

(父亲的检验报告单。来源:作者提供)

“胰腺炎是一个很重的毛病,也有20%的人因此丧命。”

“淀粉酶太高,电解质里的钙离子减少,就会演变成重症胰腺炎,很容易休克。”

“如果发展到重症胰腺炎,死亡率有百分之七八十。”

……

当时,医生的每句话反复回响,对我这个医学生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教科书一样,刻板又无情,因为每个字都和父亲有关,字字戳心。

以至于,到后来,每次遇见胰腺疾病相关的病人,我都不寒而颤:

实习期间,一名患者因突发性面色发黄诊断出胰腺癌,手术之后一段时间反复发烧、输血、抢救,从发病到去世仅5个月。苹果之父乔布斯,也是患此恶疾,遗憾去世。

而即使是一名普通的胰腺炎患者,住院时间也需按半个月起计算。

出院那天,护士记录我父亲在院期间瘦了10斤;出院之后的一两个月内,父亲也只能以软烂面食为主,此后也一直不敢多食油腻的肉类……

在急性胰腺炎治疗期间,胰液是急性胰腺炎病情关键之一。

病人一住院,就意味着不吃不喝。因为食物和水会刺激胰腺分泌出更多的胰液,同时会补充生长抑素等蛋白酶抑制剂和胰酶抑制剂,抑制胰液分泌,加上营养支持、补液等其他疗法。

50毫升的生长抑素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缓缓注入,一注就是24小时,一泵接着一泵。

不见底的补液和设置的每隔半个小时一次的闹钟,是我陪着父亲的一夜又一夜。

(父亲接受治疗补液。来源:作者提供)

急诊病房里,夹杂着难闻的气味,厕所的蟑螂张牙舞爪,本就拥挤的走廊加满病床。半夜2点,我想走出急诊病房透透气。

病房里很安静,安静到我以为就连外面的世界也和病房里一样安静。

嘈杂、紧张、悲伤是深夜急诊的关键词。

我看到的一幕幕是这样的:

刚被推下救护车的中年人摔倒昏去,陪伴的孩子哭得痛不欲生……

走廊上是横七竖八的被褥,鞋子,和加塞的病床……

一位上年纪的老人在走廊加床上拿起便盆,脱下裤子,没有人照顾……

医护人员每隔一个小时的查房,平静的交班,急诊的看客看着一个个被送入的病患,似乎都在庆幸自己不是不幸的那一个。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只是吵闹。一切似乎很有序,却又似乎乱糟糟。

我不知道这一刻的我是不是该去感知他们的悲伤。

连续几天的禁饮禁食后,病情有所好转,医生嘱咐父亲可逐渐恢复饮食,从水到少量低脂低糖流质(米汤、菜水)到半流质(鸡蛋羹)、软食直至普通饮食。

医生早晨查房后,试着让父亲喝一口水,又慢慢撤去了泵,但前两次停撤都没有成功,一停就痛,一喝就痛。

血清淀粉酶的指标,仍然没有恢复正常,疼痛依旧隐约——这意味着还没有到恢复正常饮食的指标,也不能跟正常人一样吃吃喝喝。

父亲馋着说“想吃小馄饨”,可是别提馄饨皮了,就连馄饨汤也不能喝。

补液就这样24小时输着,同时每天又抽取五六管血化验不同的指标,肝功、淀粉酶、白细胞……我看着输液器里一滴一滴的药液,看着挨饿的父亲,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这一天,医生说要给父亲拔去之前的针管,换一个留置针。我举起父亲的手,擦拭着上一根留置针留下的橡皮胶印迹,而父亲以前因锻炼而充盈清晰可见的血管因输液、消瘦、抽血等原因,变得像一条丑陋的蚯蚓。

不同于前几次急诊的顺利扎针,护士在父亲的手背上反复拍打着,甚至有些拍红了父亲的手背,最后竟然在小拇指下端,一个我以为肯定扎不进去的血管中扎进去了。

这一次,父亲急性胰腺炎康复出院后,医生反复嘱咐最重要的是注意“吃”:

饮食定时及规律,避免刺激性强、产气多及油炸油腻食物;

多食富含纤维素、矿物质及食物纤维的粮食和薯类为主要糖原;

黄绿色蔬菜中含有丰富的脂溶性维生素,每天食用的黄绿色蔬菜应以150克左右为好;

碳酸饮料会在肠内产生二氧化碳气体,亦会导致胰腺炎的发生;

此外,对胃液分泌有促进作用的咖啡因、辛辣调料都应尽量避免;严禁饮酒,积极治疗原发疾病(如胆石症),定期复查。

按医生的医嘱,我格外注意控制父亲的饮食饮食和急性胰腺炎留下的炎症,12月末,父亲顺利进行了腹腔镜下胆结石摘除手术

“丫头你看,这颗石头多硬。”主刀医生将摘除的父亲的胆囊交给我确认,让我摸一下的时候说,“还算挺大的一颗胆结石。”

没有想到一颗米粒般大小的胆结石,竟然已称之为很大,也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这一颗小小的胆结石,才导致了父亲后面的反反复复住院。

三甲医院的普外科的病床格外紧俏,总共一周时间,父亲便顺利出院,往后至今,父亲自觉地都不再碰触油腻的食物,三餐规律恢复正常时间。一切顺势而为,万事平静调达。

每次让父亲多吃点,父亲总是笑呵呵说:“我再也不想尝试不能吃饭不能喝水的感觉了。”

这一年,我摸过母亲的卵巢和父亲的胆囊。母亲因为卵巢囊肿失去了一侧卵巢,父亲因为急性胰腺炎失去了一颗胆囊。

这几年,我都不愿再去回想这段时光。

我曾觉得自己心里走过了最难捱的时光,也在实习期见过太多苦难的人生,以至于现在的困难都觉得平常。

但唯有父亲的胰腺炎,至今想来仍然害怕。

我总会想起,老师曾在课上对我们不认真听讲时的训斥:

“你们现在所学的每一个知识,都是用无数条生命求证换来的。”

(深夜1点,急诊室依旧拥塞。来源:作者拍的)

审核专家魏晓慧| 苏州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急诊科护师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