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封情书

文:甦醒

时值十月底,处于亚热带的南方虽然不如北方凉爽,但到了下午三点左右,已没有那么热气逼人。

陈简想,只是两个女生的闲聊而已,就在阳台的小圆桌旁就好。她把桌子擦一擦,又回厨房泡了两杯拿铁——午睡后来一杯拿铁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突然又想起林若云给她看的病历上,医生用笔着重圈出的“咖啡、浓茶、奶茶、可乐等不宜饮用”,于是把其中一杯拿铁倒掉,泡了一杯柠檬蜜,再摆了一点零食水果,小桌子也差不多满了。

差不多了,林若云说她三点半到陈简家。

几个小时之前,林若云发微信给陈简:“陈简姐姐,我……我早上一个人在家,又自残了。”

“怎么了,你今天有空吗?要不要聊一聊?”彼时陈简正在为新的短篇该写什么而头疼不已。

“嗯嗯,我下午三点半到你家里去好吗?”

于是就有了下午这场会面。

陈简并不是心理咨询师,而是网络作家。去年有意要写一系列以抑郁症患者为主角的短篇专栏,于是在网络上搜索了大量的资料,听天南地北的网友讲各式各样的故事,在这个过程中认识了林若云,这个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刚毕业的小女孩。地理上的近距离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慢慢的,林若云就成了陈简家的常客。

“叮咚!”门铃声响起,是林若云到了。

“下午好啊,陈简姐姐。”虽然已经来过陈简家几次,但林若云依然带着几分拘谨羞涩,努力弯着嘴角,保持着礼貌的弧度,眼睛却不安地闪躲着,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

“一路过来热不热?把鞋子换好,一起在阳台喝点水吧。”陈简拿出招待客人的拖鞋,看着林若云把帆布鞋脱下,乖巧地摆在鞋柜上,再穿上拖鞋。她没脱袜子,第一次来陈简家的时候说过,小的时候脚上长过会传染的脚藓,虽然已经好了,但到现在,到别人家去还是喜欢穿着袜子,怕弄脏别人的拖鞋。

“你父母今天没有在家吗?”两人在阳台坐下后,陈简直接问林若云,开门见山,是她一贯的风格。

“嗯……他们和邻居几个叔叔阿姨一起,到东南亚去旅游了。”林若云的食指不时在左手的手腕上摩挲,在几道疤痕之间,一道新的还没完全结痂的刀痕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

“伤口处理了吗?”

“嗯嗯,是的。”

“嗯,那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就是突然想过来,会不会打扰你了,我……”林若云突然局促不安起来,几乎作势要离开了。

陈简突然有些自责,从刚刚认识开始,她几乎就是把林若云当成一个“素材库”,听她讲她从小到大大大小小的故事,然后把这些故事有选择地组织到自己的短篇当中。而林若云也习惯了如此,一年前,是林若云在网上联系到了陈简,表示对她的短篇专栏很感兴趣,并且愿意向她讲自己的故事。

“对不起,是我不好。”陈简放下手中的咖啡,轻轻拍拍林若云的手以示安抚,“说明你把我当成朋友,那是我的荣幸,我很开心呢。”

“真的吗?谢谢你。”林若云的嘴角牵起又一个礼貌的弧度,声音有点踟蹰,“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陪我坐一坐,以前玩得好的朋友基本都在外面工作了,在家里的,知道我得了抑郁症之后,也都和我疏远了。”

“嗯呢,很难过吧?没关系,你以后想有人陪,随时都可以找我的。”话一出口,陈简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只要我不太忙,你都可以来。”

“嗯嗯,谢谢你,陈简姐姐。”林若云抿了一下下唇,微微一笑,“的确,很难过呢,自从生病之后,我越发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像是对我的嘲讽。”

“嗯?怎么这么说?嘲讽你的什么呢?”

“这样讲好像有点自恋,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就像是在用它的无耻和肮脏……”林若云咬了咬嘴唇,“嘲讽着我所有的善良。”

“嗯呢,在你和我讲过的事里面,好像你每一次受伤,都是因为你太善良。”

林若云向陈简讲过许多她的故事,琐琐碎碎的,拼凑成一个女孩的成长历程。

在家里的时候,明知道姐姐总是时不时向父母告自己的状,但她还是不还击,也不辩白,甚至在姐姐偶尔做错事的时候她依然会瞒着父母帮姐姐掩饰过去,久而久之,父母觉得她真是懒惰又不让人省心,不如姐姐能干懂事,偶尔她们姐妹之间发生争执,遭数落的一定是她。

初中的时候,为了保护班里一个受全班人欺负孤立的女生,她不惜站到全班人的对立面去,结果不久之后那个女生用尽心机,将所有的敌意引到她的身上,那个女生被同学接纳,而她整个初中却没有交到一个朋友。

高中的时候,她怜惜从农村来的同桌家境贫寒,经常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她补贴,甚至连假期去打工赚来的钱也分一大笔给她。后来有一段时间,父亲的生意不好,加上奶奶生病,家里的经济状况一下子变得紧张,自然也没有多少零花钱可以给她拿去补贴别人。同桌对此十分不满,到处造谣说她之前零花钱比别人多都是因为赚了不干净的钱,现在没人买了,自然就没钱花了。偏偏林若云生得有几分姿色,青春期的女孩对长得好看的同龄人都有着近乎野蛮的妒忌,于是七嘴八舌之间,校园里谣言四起。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她在学校的招聘会上不小心被传销组织欺骗,摆脱他们以后她先是向学校举报,又试图营救那些和她同时进去的同龄人。结果校方泄露了她的个人信息,而她试图救助的人也向传销组织交代了他们的聊天记录,于是她毕业之前的好长一段时间,都遭受着各种各样的威胁恐吓,没有一个晚上不被噩梦惊醒。

……

陈简难以想象,这个女孩子是怎么熬过这一次一次的背叛一路成长的,又是怎么做到在经历了这么多背叛以后,不变得愤世嫉俗,冷漠无情,甚至还依然带着几分孩子气的。就像张国荣的《取暖》里唱的:“而你的眼神依然天真,这是我深藏许久的疑问。”

“如果那些时候保持冷漠,置身事外,或许,也就没有后来的事情了吧。我也就不至于得了抑郁症,或许现在可以过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可以考到我喜欢的学校的研究生,可以在工作上更加出色,总之……不该是这个样子。”林若云把杯子握在手里,说话的语速极慢极慢,午后的夕阳打在她的侧脸上,在她的顺滑的头发上晕出一圈光圈,使她看起来像个误入凡间的精灵,迷茫又无措,“有时又想,或许是我在给自己的懒惰找借口,或许没有抑郁症也是一样,我只能一事无成,一辈子碌碌无为而已了。”

“到底善良是不是错,我没有办法回答你。没有抑郁症,你的人生会怎样,我也无法回答你。”陈简觉得自己的回答似乎有些敷衍和无力,便又说,“只是这样,我也就不会遇到你了。”

“谢谢你……陈简姐姐。”林若云的眼睛微微发红,“我问过好多人这个问题,我爸妈说早就叫我不要管别人的闲事,现在都是活该;有人跟我说什么疗愈他人也是疗愈自己的鸡汤;还有人说我就是老想这些问题,才会得抑郁症。陈简姐姐,只有你会这样跟我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听你这样说,我反而觉得好受多了。”

“我也只是说出我的想法而已。”陈简递了一张纸巾给已经泪流满面的林若云,“我记得《圣经》里面有句话说:‘只因不法的事增多,许多人的爱心才渐渐冷淡了。’我想,我没有权力去替你做出选择,无论你怎么做,只要不是去害人,我都会陪着你。只是,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来联系我的时候。”

林若云愣了一下,轻轻地点一下头。

她们都记得的,那段时间,陈简在网上搜集各种资料,作为写小说的素材,同时,已经有一些短篇在自己的公众号上面发表。有一天,在公众号后台看到一个女孩子的留言。

“嗨,你好!有时间的话,可以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觉得你在做的事情很棒,可以更好地向大家科普抑郁症,消除大家对抑郁症的误解和偏见。”

“我没有那个勇气站出来发声,但我也想做一点什么。”

“如果我的故事和痛苦能对你有帮助,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好一点,那么这痛苦对我来说,或许就变得好受一点。”

陈简那时想,真是个善良又勇敢的女孩子啊。于是她给林若云发了她的微信号,互相熟悉过后,发现两个人竟然在同一座城市,于是开始在线下会面。

见林若云不说话,陈简再三考虑过后,缓缓地说:“这段时间以来,我的专栏离不开你的帮助,没有你的话,小说里的很多细节我没办法描写得那么精准,如果没有你的勇敢和善良,这个专栏会逊色很多。只是,如果你选择收起你的善良,我虽然感到遗憾,但也觉得无可厚非,毕竟,这个世界上,冷漠自私的人占了大多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听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林若云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在微微闪动:“可是,那样做,总觉得像是某种意义上的投降认输。”

“是吧,”陈简微微一笑,“加缪说过:除了没用的肉体自杀和精神逃避,第三种自杀的态度是坚持奋斗,对抗人生的荒谬。”

“嗯呢,谢谢陈简姐姐。”林若云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眉眼弯弯,“你刚刚提到的《圣经》里的那句话,我也读过哦,‘只因不法的事增多,许多人的爱心才渐渐冷淡了’,下一句是‘唯有忍耐到底的,必然得救’。”

“是啊,你一直有你的答案,只是需要有人帮你确认而已。”陈简看着林若云在夕阳下年轻的侧脸,“这个世界或许总是让温柔善良的人承受更多伤痛,但无论如何,希望你不会被它改变,能一直坚守你的温柔和善良,同时学会保护自己不受伤害。要知道,精神自杀同肉体自杀,一样不可取,知道吗?”

“嗯嗯,我知道了,我可是美少女战士,不会轻易就认输的。这个世界借抑郁症来对我进行嘲讽,那么我就只能和它奋战到底,不死不休。”林若云看了一眼阳台外的晚霞,又抬手看一眼手表,“糟糕,我得赶紧回家了,不然爸妈要催了,我说了今晚回家吃饭的。”

“那我也不留你了,最近事多,回头有空了请你吃饭。”

“嘻嘻,你都不怎么做饭,改天我来你家做饭给你吃才是吧。”

陈简笑着翻了个白眼,轻轻敲一下林若云的头:“小调皮鬼,干嘛拆穿我嘛。路上注意安全,到家给我信息。”

“嗯啦,陈简姐姐拜拜。”

“嗯呢,记住啦,想来我家随时找我哈。”

“好的好的,你别送了,回去吧。”林若云说着,笑着关上陈简家的门。

陈简笑了笑,把阳台小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干净,在手机上订好晚饭的外卖,然后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打下了新短篇的题目:

最温柔的,美少女战士。

希望遇见我的人,都能变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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