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二次元文化融入了現實,現實也因二次元題材的特性而變了模樣。超高人氣的作品被翻拍成真人版搬上屏幕,爲了最大限度表現二次元世界裏角色的性格特點,演員通常會還原特定情況下動漫人物面部極度扭曲的樣子。

那個喊着“以牙還牙,加倍奉還”的銀行職員半澤直樹,帶着一張張咬牙切齒的表情包,回來了!

在尊卑秩序異常嚴格的日本社會,半澤直樹只有爬得更高,才能讓有着殺父之仇的上司大和田下跪道歉。第一季在大和田用盡全身力氣演繹“注鉛式下跪”時戛然而止。

大仇得報卻仍然前途兇險的氛圍被烘托到極致,緊湊的劇情,精湛的演繹,也使得2013年的《半澤直樹》最終以42.2%的成績,重新書寫了21世紀日劇收視率的最高紀錄。

時隔七年,第二季不負衆望,這個把喜怒哀樂都寫在臉上的硬核男人,和那些把“我是壞人”寫進每一條褶皺的反派大叔,爲觀衆呈現了一場世紀大戰,顏藝盛典。

與這部高潮迭起的職場劇同時迴歸,貢獻出大量顏藝表情包的,還有爆笑熱血劇《我是大哥大》特別篇。日本把角色誇張的表情變化統稱爲“顏藝”。這正是演員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展示自己高超的表情技術以及活動五官的時候。

明明可以靠臉喫飯,卻非要擠出表情包,翩翩美少年卻是這樣的畫風:

用力過猛,一直是演員的大忌,日劇演員卻願意在這條路上走下去,觀衆也願意看他們在電視上咬牙切齒,耍寶賣萌還不覺反感。難道真是隔了一層文化濾鏡,外國的月亮就要圓一些嗎?

1. 同爲表情包,有演技和沒演技差別大了去

首先我們來說說,靠表情包出圈的日劇,真的毫無演技嗎?

觀衆討厭看到嘟嘴瞪眼,輸出全靠吼的表演。比起面癱式表演,情感不夠,表情來湊,稍顯敬業,但我們還是沒辦法和角色建立情感的聯結,甚至還會瞬間出戲,悽悽慘慘的氛圍,一秒充滿喜感。

說到這個話題,我們的國產劇可貢獻出太多“演技炸裂”的名場面了。吳亦凡在《致青春·原來你還在這裏》裏的咆哮表演,《極光之戀》裏的馬可轉圈圈,隨便哪一個拎出來都是令人瞠目結舌的水平。

咆哮的吳亦凡。/《致青春·原來你還在這裏》

連自帶路人緣的楊超越最近也因瞪眼式表演被網友批評“毫無靈魂”。

瞪眼的楊超越。/《且聽鳳鳴》

日本演員也時常使出全身解數來佈置自己的五官,可爲什麼我們沒有出戏,反而能接住這樣大力氣拋射過來的情感包袱?還是說,我們對待外國演員的態度更加包容?

觀衆的眼睛是雪亮的,表演真和國籍無關,同爲表情包,有演技加持就是情感爆裂,沒有演技加持分分鐘就淪爲了處刑現場。

畢竟演員喜形於色的表情只是冰山上的一角,沒有冰下結實的情感冰基,角色就像孤零零漂泊在海上的碎片,頭重腳輕,自然滑稽可笑。

和中國的藝術聯考不同,日本並沒有“藝考”與“科班出身”這些概念。開設表演的藝術院系很少,演員的培養機制也沒有娛樂大國韓國那麼成熟。這裏沒有格式標準的框架教你應該怎麼笑,怎麼哭,怎麼憤怒又怎麼歡喜。

現在活躍在鏡頭面前的日本演員,很多都是從大學的興趣劇團起步,再一步步進入專業的劇團實踐學習,後來才轉戰電視。

正是因爲演員培養體制的缺位,活躍在屏幕前的演員有了更多自我探索的機會,比起程式化的表演,他們更樂意去深挖角色背後的情感,栩栩如生,是演員的自我修養。

在日本,演員被稱爲“俳優”,這個詞語源於中國古漢語,意爲引人發笑或者替他人悲痛的人。這兩點,堺雅人用一個微笑就做到了,被譽爲“喜怒哀樂都用微笑來表達”的國民俳優。

希望將角色演得栩栩如生的堺雅人

堺雅人成名前是早稻田大學中國文學專業的學生。因爲表演興趣他加入了大學“東京ORANGE”劇團,憑藉出色的洞察力成爲劇團的招牌演員並活躍於舞臺。

演員應當建立起自己與角色的聯結,如何抑揚頓挫,如何喜怒哀懼,這是角色的信念感。這樣的態度顯然感染了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新垣結衣表示自己也有對戲的壓力,爲了接住戲扮好Legal High裏古美門律師的冤家對頭,只有拋開羞恥心,進入到演員的世界。

新垣結衣在採訪中談到自己突破自我塑造新角色

一個好演員可以演好自己的角色,但一羣勢均力敵、有來有往的演員聚在一起,纔有了劇組的靈魂。堺雅人的老搭檔香川照之,借力打力,用怒的表情傳達喜怒哀樂。憑藉《鬼子來了》與我們結緣,那句憤怒的“大哥大嫂過年好”讓中國觀衆笑了多少年。

香川照之用怒之技法給人捧腹大笑的感覺。/《鬼子來了》

熟悉香川照之的粉絲會親切地稱呼他“香川叔”,是因爲他真的夠格。我們喜歡《暖》裏無言勝有言的啞巴,跟着《盜鑰匙的方法》裏憨鈍的失憶殺手與現實過招,在《半澤直樹》裏見識黑化上司。提到像香川照之一樣的演員,我們會自然想起被他們演活了的人物,是那些咬牙切齒表情背後的濃烈感情。

香川照之父母都是歌舞伎演員,自己也在舞臺上摸爬滾打數十年,舞臺感被鏡頭極可能放大,殺雞用牛刀,自然有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

演員代表作只有幾個表情包當然是可笑而且心虛的,就像張雨綺那句“顏值是顏值,業務是業務”,心裏拎得可清了。在人人都可成名的時代,一浪接一浪撲騰過來,沒有沉澱下來的泡沫,被拍在戈壁灘上,是沒有聲響的。

所以別再把表情誇張的演員一概而論了,用心鑽研的自然流露和程式化的表情擺佈,中間大概隔了一千個“金掃帚獎”影帝影后的距離。

2. 可萌可燃可浮誇,與不苟言笑的社會暫時和解

不露聲色,向來是我們表情管理的準則。古人推崇不喜形於色,明明城後空無一人卻還要面不改色,對敵彈琴,檣櫓灰飛煙滅,不過談笑以對。

諸葛亮自導自計,人生如戲,演空城全靠演技。/ 《三國演義》

演員同樣如此,內心縱然有狂風巨浪,臉上也要繃住,切忌用力過猛。評價演員的演技,不是看他調動了多少塊表情肌,而是觀察每一個表情背後由情緒牽動的微妙變化,是否細膩豐富,用最少的表演,講最多的故事。

社會更是如此,無論在職場還是日常生活中,人們習慣了戴上不苟言笑的面具,做一個情緒穩定的成年人,是最安全的事情。

只是腦中那根弦繃在外繃久了,回家也該鬆鬆。對於很多深受二次元文化影響的年輕人而言,卸下疲憊的假面,打開電子設備,他們更願意進入熱血又中二的動漫世界,忘記一天的社畜生活,釋放自己的情緒。

1920~2017年曆代日本漫畫改編真人作品數量統計表 / 《日本漫畫改編真人電影破壁趨勢下二次元文化風格研究》

日本作爲漫畫大國更是如此,狂熱的影視產業和年輕一代的娛樂新需求給日本動漫改編真人電影注入了新鮮血液。二次元文化突破二維平面,虛擬和現實,小衆和大衆,亞文化和主流文化的壁壘被逐漸打破,面朝更廣泛、更豐富的觀衆走去。根據日本電影票房統計,日本票房超過50億日元的前50部電影中,有22部爲動畫電影,而漫畫改編真人電影占了7部。觀衆用腳投票,日本漫畫改編真人電影受到日本大衆的喜愛,經過多年的發展,成了日本大衆常見的電影題材。

是二次元文化融入了現實,現實也因二次元題材的特性而變了模樣。超高人氣的作品被翻拍成真人版搬上屏幕,爲了最大限度表現二次元世界裏角色的性格特點,演員通常會還原特定情況下動漫人物面部極度扭曲的樣子。

小栗旬爲了演好《銀魂》也貢獻了大量顏藝表情。/ 《銀魂》

其實一旦接受了影視劇自帶漫畫向的屬性設定,我們就能更好欣賞演員們的顏藝表演。

不僅如此,縱觀日本影視劇特殊的表現風格,我們不難發現,劇中的人物,內心小劇場真有點多。

再也不用化身微表情專家,從別人細微的一顰一笑中去猜他想傳達些什麼情緒。表情達意,變得無比簡單直接。我們很容易被《我是大哥大》裏三橋和伊藤這樣沙雕的難兄難弟故事打動,想起自己曾經的校園時光。

被《正義的夥伴》裏容子誇張的表情和萌系的微笑治癒。

還有連惡搞都能高度還原的真人版《銀魂》,任誰看了都要感慨一句:誠意十足,爺青回!

不管是逆天改命的熱血劇,還是佛系知足的生活劇,甜蜜暴擊的戀愛劇,在日本人的劇本里,過度的真實以及異常的社會問題通通被放大。呈現在觀衆眼前看似乖張的扭曲表情,怪異動作,其實只是在面對世俗壓力以及不可違背的自然規律挑戰時,人們情緒外化的體現。

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人們需要可萌可燃可浮誇的情節與表演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很誇張,很反常,但放下了所有包袱,和我們更深處的記憶聯結,原來我們都有這樣的時刻,我不再是孤單一個人。

3. 表演越來越誇張?日本的,也是世界的

但過猶不及,這一點警示用在情緒展示上更是如此。濫用情緒的殺傷力不見得比沒有感情小。

我們不會認爲中世紀畫風的聖母子圖具有自然的美感,反倒是文藝復興運動解放了藝術僵直的五官。步入現代社會,我們彷彿走到了另一個極端,表情越豐富越稀奇,就越容易成爲娛樂消費的對象,全名狂歡又多了一個新梗。

不知是我們創造了表情包式聊天,還是逐漸被理解成本更低的溝通方式馴化,信息爆炸的時代,全世界的人們傳達與接收的信息量也越來越大,文字不夠,表情來湊。

從最開始的顏文字,到現在的表情包,發一長串複雜繁瑣的文字來表達自己“三分薄涼,三分譏笑和四分漫不經心”讓人云裏霧裏,不如直接刷一個劉敏濤表情包。

相比文字,表情當然能更簡單直觀地表達情緒,而這些誇張不常見的面部表情,總會讓看到表情包的人會心一笑。表情包正在橫掃聊天軟件,不管是對漫畫角色的還原也好,還是個人的演繹理解,網友總是能快速截取這些魔性的表情,變成自己每日一哈的“快樂源泉”。但我們真的有想過,大家如此,就是對嗎?

易立競對周杰的專訪。/《立場》

演員周杰在一次訪談中提到,製作別人的表情包再配上文字廣泛傳播,背後的惡搞心理其實是對別人的失禮與不尊重。只是因爲大家都這樣,我們就把這樣的惡之平庸淡化,娛樂化,想再去拆解分析這個不成問題的問題,多數人只會繼續嘻嘻哈哈,畢竟“認真你就輸了”。

我們身處一個對演員最苛刻的時代,粉絲要求明星出席公衆場合要做好身材和表情雙重管理,在鏡頭下的每一幀都是美的,一旦鬆懈就變成羣嘲的表情包。

這也是個對演員極爲縱容的時代,萬物皆可娛樂化,我們嘻嘻哈哈地接受沒有信念感的演員,實力不足,誠意不夠。用敷衍了事,譁衆取寵的心態去拍了一部一截就是表情包的戲,我嘴巴張得大,全身肌肉都在用力,不摳圖不面癱,就算對得起觀衆了。看戲的人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買票進場只圖一樂。

既然消費者都不介意了,買櫝還珠的故事不斷上演,其後果必定是打磨明珠的人越來越少,生產盒子的工藝開始流水作業,用“存在即合理”的論調包裹自己,在這樣的審丑時代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如果真到了劣幣成功驅逐良幣的一天,走到哪裏映入眼簾的都是誇張的咿咿呀呀,油膩的嘟嘴瞪眼。這時纔回過神來,纔想起魯迅確實說過:“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

參考資料:

日本漫畫改編真人電影破壁趨勢下二次元文化風格研究 孫晨曦 2019.05

堺雅人,盜鑰匙的“文瘋子”第十放映室 2020.08

沒有“藝考”的日本如何培養演員 張禎希 201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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