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在法國,生育終於不再需要男人

“我是在一個友善的環境里長大的,在法國中部的一個小城市裏,在那裏,我從沒有被疏遠過;但我也並沒有因此而一無所知。我知道我的成長經歷和所有那些有兩個母親的孩子不太一樣。我一直都願意和那些對我的身世感興趣的人討論,但前提是不能侮辱我。”

23歲的Bastien是電影學校的學生,是一對法國女同性戀伴侶通過輔助生育技術結出來的果實。23年前,在法國輔助生育技術只對無法生育的異性戀夫婦開放,Bastien的兩位母親只能到比利時進行輔助生育。

雙親抱着通過輔助生育技術孕育的新生兒 / NTB scanpix

在國外生育的不利之處有很多:資金的投入,法國到比利時的旅途往返,工作上缺勤帶來的困難。然而,更大的困難在於兩位母親之中的一位——沒有生育Bastien的那位——無法獲得孩子的領養資格,因爲法國是在2013年才通過同性戀婚姻法的。

“我是在2013年的反同性戀婚姻法遊行中,在看到那些一個爸爸,一個媽媽的標語時,才意識到有些人會對我的家庭模式表示擔憂。但是,沒有父親我們就不能幸福了嗎?我甚至看到一些人說我們會變得不正常!請不要再替我們說話了!這就是爲什麼我會在社交網絡上現身說法。當我看到這樣的信息時,我會設想一個被兩位母親撫養長大的孩子讀到它時可能產生的可怕反響。我希望他也能看到我的經歷:我們期待從雙親那裏得到的,是愛,而我並不缺少。” Bastien在《巴黎人報》的一檔播客節目中說。

法國輔助生育技術的前世今生

2020年8月1日,生命倫理法計劃——輔助生育技術對所有女性開放——在國民議會通過了第二次審閱。這意味着這項法案只要在2021年初再在參議院通過審閱,就可以獲得批准。對所有女性——包括女同性戀伴侶和單身女性——開放的輔助生育技術在法國將很快得到落實。

與此法案相匹配的另外兩條重要細則是:1)全民醫療保險(sécurité sociale)將承擔所有女性輔助生育所產生的費用;2)去匿名化:即在輔助生育技術下誕生的孩子在18歲以後,有權利知道他/她誕生時配子(精子或卵子)捐贈人的身份。

讓我們先回顧一下歷史上的三個重要事件,是它們推動了今天對所有女性開放的輔助生育技術。

1982年,在世界上第一個試管嬰兒在英國誕生三年之後,在巴黎郊區的克拉瑪醫院裏,法國的第一個試管嬰兒誕生了。這一歷史性事件在法國社會立刻產生了極大的爭議,反對的聲音不僅來自傳統的天主教團體,也來自女權主義者(反對通過醫學技術手段對女性身體進行控制)和生態主義者。這使得法國政府在1983年創建了國家倫理諮詢委員會。

輔助生育原理示意圖 / 醫學雜誌invitra

1994年,法國曆史上第一個關於輔助生育的法案生效,這一法案確立了輔助生育技術得以實施的框架:首先需要一個醫療上的原因,比如患有不孕症或者有基因遺傳病的危險;其次只針對孕齡期的異性戀夫婦。這一法案所確立的另外兩個重要條例是:捐贈配子的匿名性,並且免費。

2013年,法國通過了同性戀婚姻法,並確認同性戀伴侶有領養孩子的權利。同性戀婚姻法的通過對把輔助生育技術推廣到所有女性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人們不再用醫療上的原因來考慮這一問題,而是從社會的角度來思考問題,比如家庭模式的進化,親屬關係的變化,婦女的獨立等。

然而,另一方面,反同性戀婚姻法的聲援者們恰恰是用“輔助生育技術可能會擴展到女同性戀羣體,從而產生沒有父親的家庭”這一論斷,來反對同性戀婚姻法案的通過。事實上,從2013年到今天,反對“輔助生育乃所有女性之權利”的聲音從來沒有減弱過,無論是來自教會的還是來自民間的。

法國社會的阻力來自何處?

至今爲止,包括荷蘭、丹麥、西班牙、比利時在內的11個歐洲國家都將輔助生育技術對所有女性開放。在其他有天主教傳統的國家(比如西班牙和葡萄牙),反對的聲音主要來自教會,且法案的通過並沒有受到反對派大規模遊行抗議的阻撓,爲什麼獨獨在法國,這項法案的通過阻力重重——尤其來自民間的聲音非常強勢?

社會學家Yann Raison du Cleuziou給出瞭解釋:法國有其特殊性,是和法國的天主教歷史聯繫在一起的,法國的天主教保守主義者和教會保持獨立關係,有很大的自主性;抗議活動來自包括在俗教徒在內的世俗社會,他們並沒有被教會操控。這一點也可以從神職人員對遊行的態度看出來:我們支持遊行,但我們不上街。

反對派遊行標語:“我們愛爸爸” / 網絡

對“沒有父親的家庭”的擔憂似乎是反對派們最強調的理由。反同性戀婚姻者們認爲,父親的缺失將導致整個父系家族的缺失,繼而導致孩子在家庭教育的傳承和價值觀上的不完整。

《費加羅報》上發表的一篇名爲“對所有女性開放的輔助生育:對父親的排除”的文章指出,此政策將導致父親這一角色將被化約爲配子捐贈者的生物性角色,而不再有作爲孩子之父本身的社會性角色,這對整個社會都是有害的。共和黨有議員指出,這項政策有可能導致“文明的斷裂”並培養出“小皇帝”;另有議員附和:“這會導致我們排擠掉親子關係的血肉之基石”。

右派和極端右派的理由則在於對代孕的擔憂。代孕在法國是明令禁止的,因爲代孕可能產生對身體的商業用途,同時有錢人通過找人代孕,自己就避開了懷孕這一痛苦的環節,是一種變相的剝削。

有大量右派人士指出,在2013年他們反對同性戀婚姻法的時候,就有人說,這會促進輔助生育而產生沒有父親的家庭,而今天誰又能保證這樣一種法案不會促進代孕法的通過呢?儘管法國衛生部長明確宣佈“代孕和我們的倫理準則相違背,毫無商量的餘地”,但反對派認爲“社會性不孕”也涉及到男同性戀伴侶和單身男性,而這些人,也可以以平等的名義,要求在法國開放代孕這一生育技術。

最後,亦有反對派指出,使用全民醫療保險來對女同性戀或單身女性生育孩子給予報銷,違背了全民醫療保險的根本原則:因爲醫療保險本質上承擔的是疾病的風險和後果,而女性伴侶或單身女性通過輔助生育而懷孕並不屬於疾病的範疇。

逐漸被接納的非傳統家庭

儘管如此,如今,法國大部分民衆對這一法案的通過投贊成票。據2019年的一份民調顯示,65%的法國人贊成把輔助生育技術擴展到女同性戀伴侶和單身女性,而這個數據在2013年同性戀婚姻法通過時,只有46%。

從1975年法國通過墮胎法到如今輔助生育技術對所有女性開放,女性獨立的定義隨着時代而演變。社會學家Jérôme Courduriès對這一現象作出解釋:“從2013年起,同性戀家庭的事例大量見諸報端,在很大程度上被媒體化了;他們的經歷,尤其是那些在同性戀家庭里長大成人的孩子們的見證,使人們意識到,這並沒有什麼問題,總的來說這些孩子們都是幸福的。近二三十年來在世界範圍內進行的所有科學調研都揭示了這一點,這些調研的結果開始在公衆領域公佈。”

這些研究主要是在講英語的國家實現的(美國、英國、加拿大等)。研究人員對通過輔助生育技術出生的孩子或成年人進行一系列的測試和談話,來評斷他們的個人成長是否和其他人一樣。這些測試和智商測試類似,但更加深入,另外還有心理學談話和測評。測試結果證明這些孩子並沒有在成長的過程中感到痛苦。研究表明,對這些孩子而言,最重要的是愛和關注,也就是說成年人會在孩子們身上花時間並讓他們感到被愛。

08年6月28日的巴黎同性戀自豪日遊行 / philippe leroyer

另據法國《世界報》報道,美國精神病學家Nanette Gartrell 從1980年代開始進行一項“女同性戀家庭縱向研究”。這是一項對由女同性戀者構成的家庭進行的跟蹤調研,也是第一個對女性伴侶所撫養的孩子所進行的長時段研究。最近的研究主要針對17歲的青少年和25歲的成年人。研究結果表明,由女性伴侶撫養長大的孩子和其他孩子一樣棒,甚至更好:他們學習成績優異,有豐富的社交朋友圈,而且和他們的雙親非常親近。

研究還發現,他們中沒有一個人遭受過來自雙親或親戚的家庭暴力或性侵,相較而言,美國17歲青少年遭遇家庭暴力的比例是26%,遭受性侵的比例是8%。

事實上,如今的法國,即便是宗教團體,對於同性戀家庭的孩子也持寬容和接納態度。多元化家庭在宗教的各個環節都呈現出來。同性戀家庭的孩子可以受洗,且受洗登記薄上登記有兩個母親或兩個父親的名字,宗教課程向他們開放,他們在這裏準備第一次領聖體和堅信禮。

法國進步派天主教報紙《十字架報》上的一篇專欄文章對反對輔助生育者發出了這樣的呼籲:上街遊行,不是爲自己爭取什麼,而是爲了妨礙別人得到自己已經有的東西,是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暴力行爲。(責編 / 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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