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有一段著名的关于“发愤著书说”的论述: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司马迁因“李陵战败投降匈奴”事件,为李陵辩护,触怒汉武帝,受到宫刑,遭此奇耻大辱,“肠一日而九回”,但他决心“隐忍苟活”,终于以一己之力,写成“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煌煌五十余万言《史记》。

司马迁雕像

支持司马迁写作《史记》的,正是悲愤的情感激发的毅力。古代很多的诗人和诗论家认为,杰出的、伟大的诗作都是由于发愤而创作的,没有悲愤,就没有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好诗。那么,为什么悲愤之情能催生出最好的文艺作品呢?

一、悲愤是优秀文学艺术作品创作者的心理动力

司马迁的《史记· 宋微子世家》记载:周灭商后,箕子不事周朝,周武王乃封箕子于朝鲜而不臣也。其后箕子朝周,过故殷商,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之。“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殷商遗民听了,无不掩面流涕。

古乐府《悲歌行》说,当人们“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的时候,“悲歌可以当泣”。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屈子行吟泽畔图

《离骚》是中国第一部长篇抒情诗,是世界文学的精粹之作,但它并不是由快乐的情感而产生的,恰恰相反,而是由怨愤的情感产生的。屈原如果没有怨,或者怨得不够深刻、不够强烈,就写不出《离骚》,至少是不会写得这样好。故白居易在《序洛诗》中说:

“予历览古今歌诗,自《风》、《骚》之后,苏、李以还,次及鲍、谢徒,迄于李、杜辈,其间词人闻知者累百,诗章流传者钜万,观其所自,多因谗冤谴逐,征戍行旅,冻馁病老,存殁别离,情发于中,文形于外。故愤忧怨伤之作,通计今古,什八九焉。世所谓文士多数奇,诗人尤命薄,于斯见矣。”

悲愤之情催生优秀的诗篇。故陆游在《澹斋居士诗序》说:“盖人之情,悲愤积于中而无言,始发为诗。不然,无诗矣。苏武、李陵、陶潜、谢灵运、杜甫、李白,激于不能自已,故其诗为百代法。”

二、悲愤使人产生行动的强烈欲求和实现欲望的意志

孟子在《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篇中说,舜、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和百里奚,都是从穷困中拼搏出来的杰出人物。“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山东邹城亚圣林孟子墓

文学艺术创作是艰苦的精神劳动,要想取得超越前人的成就,必须付出辛勤的努力,没有坚强的意志就会半途而废。一个处身逆境的人、遭遇不公正对待的人,可能产生比之平时更为强大的力量,向环境宣战,向命运抗争。

安乐使人意志松懈,忧患使人意志坚强。“江郎才尽”的主人翁、 南朝政治家、文学家江淹,年少时就以文辞扬名,之所以晚年诗作平庸,是因为官做大了,生活优裕了,意志当然也就衰退了。

前人在评论柳宗元的文学成就时,说道:“宗元学问文章光於千古者,之者之恩欤!”意思是说,是排挤、陷害柳宗元的人成就了柳宗元。我们看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看历朝历代的作家,他们在遭到排斥和贬谪之后,诗文的创作水准就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三、悲愤最能产生优秀文学艺术作品

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之所以感人,最主要的是它深刻地反映了社会历史和人性。一个人如果未曾经历磨难与挫折,不容易对社会人生有深切的体会,很难对人性有深刻的理解,作品的思想内容往往肤浅,打动人的力量和给人的启示就较弱。

鲁迅画像

鲁迅年少时经历了家道中落,为了给父亲治病把家里的物品拿去典当,典当行高高的柜台让年少的鲁迅,过早地体味了人情的冷暖和世事的艰辛。在留学日本期间,观看记录军国主义暴行的影片,深切地体味到了民族的屈辱。

鲁迅曾说过,他主要是为了所憎恨的人而写作。他说自己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要以最大的哀痛显示于非人间。说到底,鲁迅的小说、杂文、散文和诗歌,都是大悲愤的作品。

李煜,一个偏安江南小朝廷的国君,国破被俘后失去自由,留下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等让人泪目的名句。李煜身上便充分应验了“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的说法。

司马迁提出发愤著书说的主要例证,是屈原和他自己的创作。在屈原的大部分作品中,处处都燃烧着愤怒、喷发着怨艾和弥漫着郁悒。屈原不只是在抒发一人之愤,他也道出了同时代贤人君子的义愤,以及其后两千年正直知识分子的心声。

陕西韩城司马迁祠

《史记》里的篇章尤其是它的列传,之所以优于后来所有史书,就在于怨愤之情的贯穿。如《李将军列传》写出了一个英雄的命运悲剧和性格悲剧。唐代的王勃在《秋日登洪府滕王阁饯别序》中,有这样的句子:“嗟乎!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司马迁一方面生动地记述了李广的生平事迹,另一方面又突出了李广内心的委屈,生动感人,引起了世世代代怀才不遇者的共鸣。

“发愤抒情”使文艺创作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具有强烈的情绪性,引发读者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使读者由同情文学家的遭遇、同情文学家所描写的人物的遭遇,产生对他们所置身的社会制度之合理性的深刻怀疑。

四、结语

司马迁较好地解释了艺术心理与伦理心理的关系。怨愤首先是伦理心理,其次才是艺术心理。作为伦理心理,屈原的怨是否正当,是否具有正义性和合理性?司马迁首先肯定了屈原的愤,是正道直行基础上的愤,并将情感的伦理正义性、心理真诚性与艺术的完美性联系起来、统一起来,而不是孤立地把它们割裂开来。

陕西韩城司马迁祠大殿

悲愤哀怨是文艺创作中的融化剂和黏合剂。文学艺术的创作要以情感、情绪作为艺术心理的熔化剂、黏合剂,用情感将意志、认知融合起来。情感真挚而充沛,作品的思想、形象,才能冶于一炉、融为一体。文艺家用创作代替哭泣,它的力量最为强劲,传送得最为久远。《水浒传》、《西厢记》、《红楼梦》以及八大山人的画,许许多多优秀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是发愤之作。

唐代的韩愈在《送孟东野序》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晚晴的刘鹗说,“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宗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

司马迁说:“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那几个人的成就远逊于屈原,症结就在于他们的明哲保身,缺乏强烈的怨愤之情,缺乏倾诉怨愤之情的勇气,而不是才能和技巧的问题。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