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没有一个中国人会不知道抗日战争,没有一个人会忘记那饱蘸着鲜血与眼泪的十四年。

可是你可曾遥望过这样一道背影。他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叱咤风云,他背脊笔直,慷慨激昂,为了他的祖国和同胞据理力争,不曾退让半分。他的话音至今仍在在我们心间回荡:

“我不是复仇主义者,我无意于把日本军国主义欠下我们的血债写在日本人民的账上。但是我相信,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

他是举世瞩目的东京审判之中代表中国首席法官,他的名字,叫梅汝璈。

01

“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岿立中央。东西文化,荟萃一堂……”这是清华大学还叫“清华学校”时候的早期校歌。它反映的不仅是一所全国学子都心向往之的高等学府,更是国内一派西学东渐、批判继承的优良文化氛围。

青葱岁月的梅汝璈,正是在清华大学求学。这所全国顶尖的学府为他打开了观望世界的大门,在北京度过勤恳丰富的四年之后,年仅二十岁的梅汝璈踏上了海外进修之旅。

梅汝璈在远东法庭

尽管梅汝璈以大法官的身份为人熟知,但是在美国的斯坦福大学,他最初是在文学院就读,之后才转入芝加哥大学学习法学。他学习刻苦而认真,接受着西方三权分立系统下的法哲学教育。他以二十四岁的年纪就获得了法学博士的学位,堪称是天纵英才。

这样的人才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至少在他人生旅途的前半程,梅汝璈顺风顺水。二十八岁那一年,梅汝璈回到国内,以为人师表的身份重新回到大学的校园。

不过梅汝璈第一所任教的学校不是他的母校,而是受邀在与清华大学颇有渊源的山西大学,教授政治学与法学。

他毫不避讳地告诉学生:培养自己的母校和自己任教的学校,都是以“庚子赔款”为经济基础建立。这不是真正的耻辱,真正的耻辱是中国的经济、科技、教育,样样不如西方,并勉励学生奋力雪耻。

梅汝璈在山西大学度过了四年时光,此后他又受聘到南开大学任教。1937 年,抗日战争爆发,梅汝璈随南开大学一起迁往云南,在联合高校西南联大继续教书。

时局动荡,可梅汝璈一直在战火中坚守着自己的岗位。颠沛流离之中,他手中的书本不曾放下。不论是山西大学、南开大学,还是后来的西南联大、复旦大学,甚至是中央政治学校,梅先生的学生遍布海内。他不仅帮助学生树立法治精神,更身体力行地教他们做有骨气、知耻辱的中国人。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对于广大中国老百姓来说,这是平安生活的开始。而对于梅汝璈来说,这是他一生辉煌、也是他一生坎坷的起点。

02

1946年3月19日,这是梅汝璈人生中最为关键的几个日子之一。

祖国的河山慢慢变得遥远而模糊,他怀着满腔的热忱和坚定的信念离开故土。在他第一次踏上日本东京之时,国内以《中央日报》为首的报刊,在头版头条刊登了这样一则新闻——“清算血债: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官梅汝璈今飞东京”。

他不是只身前往的。他的身后,有四万万中国人民的殷切期盼,有数以千万计的无辜冤魂的未白之冤。这位清癯的学者肩上,负担的是整个民族的希望。即使前进的路上步履维艰,他也不能后退半步。

梅汝璈在东京法庭(右二)

东京帝国饭店是梅汝璈落地之后的第一站,中国同胞以及反法西斯战争的同盟军在这里为他接风洗尘。宴会上展开了一场宝剑赠英雄的佳话,国立中央大学的校长顾毓琇先生将一柄雕饰精美的宝剑赠予梅汝璈,而后者深施一礼,郑重地接过了宝剑,而后执剑在手,拔剑出鞘:

“我既受国人之托,定将勉力依法行事,断不使战争元凶逃脱法网!”

文人傲骨,壮士慨词。梅汝璈的话语字字掷地有声,而他也用接下来将近千日的毫不妥协,坚定地践行着自己的诺言——誓死捍卫民族尊严!

然而“弱国无外交”从来都不是历史书上的一句空话。在开庭之前,梅汝璈就已经遇到了困难。

各国共同认定的远东军事法庭宪章上没有关于座次的规定,法官们为此争执不休。按照常规,应该按照受降签字的顺序来安排各国法官席位的次序,可庭长却怀有私心,希望与英美派法官呈众星捧月的形势。

但无论以联合国安理会五强的顺序,还是按照受降的十一个国家的国名字母顺序排列,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能满足庭长的私愿。梅汝璈作为中国的代表,坚持以受降国的签字顺序为标准。

“如果各位都不认同这个标准,那不如按照各位的体重来决定座位顺序。体重大的人居中,反之则在侧。这样即使我坐在最边角,也对本国政府有了交代,也好再另派体重者来参与审判。”

梅汝璈的话半是调侃,却轻飘飘地否决了庭长任意妄为的提议。然而事情并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在正式开庭当天的上午,庭长直接蛮横地宣布了各国审判官的座次,并用盟军总部的名号以示威压。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在他国法官议论纷纷的时候,梅汝璈果断地脱下了法袍,直白地表示他对这种不合理安排的拒绝。庭长十分尴尬,不断劝说,但梅汝璈仍旧坚定不移,并组织法官们以投票的方式,最终达成了一致:按照受降国签字顺序安排座位。

中国的国旗在众国旗的第一位飘扬,身着法袍的梅汝璈这才落座。他争的不是自己的风光,而是在争全中华儿女的尊严。

这只是一个开始,想要把恶贯满盈的日本战犯绳之以法,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英美的强势,其余国家的不配合,内外兼有的阻力……整整两年的时间,梅汝璈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这件事上,未曾有一日懈怠。

1948年4月,这次大规模审判终于结束。以梅汝璈为首的中国审判团拿回了起草判决书的自主权,他日日埋首在如海般浩瀚的法庭记录之中,孜孜不倦,代表着四万万中国人民,书写下十万余字的判决书。

法治时代,一切需依法量刑。但侵华日军在华夏土地上犯下的罪状,罄竹难书!

庭审接近尾声,困难却没有消失。在座的法官来自是一个不同的国家,各有律法,大不相同。对于战犯是否处于死刑的问题,法官们各执一词。有的弃权,有的反对,有的坚持,甚至印度的法官表示要无罪开释全体战犯,以宽容之心感化他们。

楚霸王乌江自刎只因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梅汝璈如若不能将屠戮无数中国百姓的罪魁祸首送上绞刑架,也无颜归国。可死刑的判决需要半数以上的赞同,照当前的形势,是必然得不到六票赞同的。他心急如焚,寝食难安,恨不得把一天中的二十四个小时都拿来与他国法官磋商。

前排右二

一次说服不了,那就两次、三次。整整七天的时间,梅汝璈辗转于法官之间,列举着他两年间搜集来的日军暴行罪证。根根白发悄然出现在这位不到四十五岁的中年人鬓角。在最后的投票表决上,梅汝璈暗自收紧了手掌,紧张地等待这些天辛苦的回报。

一票,两票,三票,四票,五票……六票!

当远东军事法庭以一票的微弱优势,宣判七名日本甲级战犯处以死刑之时,激动和畅快的潮水冲刷着在场每一位中国人的心田。身着丝质法袍的梅汝璈眼角湿润,他终于撕碎了日军的虚假宣传,将双手沾满鲜血的28名甲级战犯全部送上了刑场!

03

消息传回国内,举国欢庆。“梅汝璈”这三个字进入了中国人民的心中,可国共党争之下,这位大法官面临的形势依旧严峻。

东京审判结束,南京国民政府任命梅汝璈为司法部长,发去电报令他回国就职。可这两年半在外,梅汝璈对国内的局势并不是一无所知。他心中已经暗暗做了决定,所以推诿着迟迟不就任。

此前日军侵华,国共两党联合抗日,只分中日,不分党派。而今日寇已除,梅汝璈清楚,只有中国共产党才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归宿。

1949年夏,梅汝璈终于从日本南岸乘船归国。荣归故土,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中国共产党,并在之后联系新闻媒体,发表了自己想要弃暗投明的意愿。共产党自然欢迎这位俊杰的加入。新中国成立之后,梅汝璈应邀出席中国人民外交学会成立大典。此后,他正式为新中国外交贡献力量。

这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梅汝璈在为国奋战两年之后,得到了他应得的安稳生活。可他人生的顶峰过去之后,面对的就是他人生中最深、最黑暗的谷底。

1966年,对于全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都是噩梦般的开端。“文化大革命”爆发,红卫兵蜂拥而至,破四旧,批斗知识分子。

这对梅汝璈的生活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早在九年之前,举国进行“反右运动”时,他已然遭受了不公的待遇。这位中国人民的英雄,学习的是全盘西化的法学体系。他的学识为中国人民赢回了尊严,可却让他自己失去了应有的礼遇。

新中国自成立以来,各方各面都学习的是苏联制度,包括教育和法制。全国实行社会主义法学,梅汝璈所学的“三权分立”显得那样不合时宜。他既无法重回法学教师岗位,又不能继续从事司法顾问的工作。理所当然的,他被雪藏了。

远东法庭梅汝璈和溥仪

行政级别连降四级,外交部的同僚将他当做视而不见的“透明人”。在20世纪50至60年代,梅汝璈这个名字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被人想起——中日关系僵化之时。除此之外的绝大部分时间,他是别人避之不谈的话题,是一个按照党章规定,急需改造的“旧知识分子”。

这位曾经在法庭上挥斥方遒的大法官,在这个特殊的年代里却成了一名笨拙的小学生。他没有就此陨落,即使身处逆境,他还是力图跟上国家的脚步。他一笔一划抄写下的俄文单词,一字一句阅读标注过的苏联法学教材,至今仍在梅家保存着。

可是时代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文革”之中,他是遭受严重批评的知识分子。极左意识操纵着政局,梅汝璈先生早年的发言被有意加工,当年的无心之言却成了把他定为“右派”的罪证。他之前作出的杰出贡献使他成了红卫兵眼中的“红人”,都争先恐后地奔赴梅家。

人民不会忘记他们的英雄。即使有些人忘却了,但依然有人铭记。条法司的红卫兵赶在其余人之前先给梅汝璈先生的家门上贴上了“已抄”的封条,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勉力保护着梅先生。

可笑的是,外交部的“造反派”指控梅汝璈“迹近‘汉奸'”。当年在远东军事法庭上据理力争的这位壮士为了他的祖国和人民,呕心沥血,才将日本战犯绳之以法,到了今日,他的努力居然成了煽动民族仇恨的罪责!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梅汝璈也自知前路难测,在周旋保全自己之时,仍然没有放弃写作《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可风烛残年的老人最终还是没有经受得起“文革”的摧残。1973年,“文革”结束之前三年,梅先生守着半部未完成的巨著,在北京抱憾而终。

无声的丧钟在亿万国人心中长鸣。

04

他是东京法庭上义正辞严的大法官,是千万罹难国民心中的英雄,是天之骄子,是怀抱赤子之心的国士无双。

可他也是被污蔑的高级知识分子,是宏愿未成溘然长逝的悲憾老人,是蒙受不白之冤的清贵灵魂,是没有得到珍惜的民族英雄。

到今天,梅汝璈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四十一年了。可他的英灵常在,他那筚路蓝缕的精神,那在苦难之中仍点亮精神灯烛的情怀,仍然感染着后世的人们。

我们不该忘、不敢忘、也不能忘记那一段历史,更要铭记曾有这样一位人物,堪称为“民族的脊梁”。

文| 闻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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