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是一九八零年夏日的一个午后,十岁的我身着一件红色连衣裙,踮着脚尖,立于农家小院的屋前,盯紧了椽檐下那个精巧的燕窝,希望住在里边的几只燕子探出头来瞧瞧我,可能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它们躲在鸟巢里自顾自乘凉,并不在意我淘气的仰望。

脖颈困了,我便收回翘盼的目光,一扭头,发现廊檐下一个人正在专注地作画,他时而抬头望望我,时而低头迅速地在画纸上勾勒,原来我已荣幸地做了他的模特,便乖乖地站在原地,等他把画作完。当他把画作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看到一位朴素羞涩的乡村小丫头,乌溜溜的大辫子撘在肩膀上,回眸一笑的样子还真是像我呢,大姐二姐先后穿过了的又传给我的那件半旧连衣裙,在画作里也不显得旧了。他也称赞道:“好看的红裙子,谁做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妈妈的手艺,不过是姐姐们穿旧了的,大姐穿过,二姐穿过,妈妈说我现在穿着正合身!

他说:“妈妈缝纫的手艺很好哦!”

他把画送给了我,我说:“你给这幅画起个名字吧!”

“就叫《美》吧!”他的话脱口而出,好似那个“美”字有着极丰富的感染力,说出时,连檐梁下矜持的燕子也终于被吸引得从鸟巢里探出头来,瞧了瞧外边发生的事情,然后又满意地缩了回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的第一幅画像,作者是小韩叔叔,他只有十八岁,比我大不了多少,如果前边加上 “解放军” 三个字,那就更符合小韩小叔叔的身份了。他是驻村部队的战士,从他入住我家的第一天起,我们就成为了好朋友,也可以说是我的老师,他教我画画,教我吹口琴,给我讲许多书上的故事,他是一位极有耐心的叔叔。

驻村解放军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可以用八个字概括:温暖、亲切、整齐、阳光。每年入夏前,村干部都会提前到村民们家里“号房”,据大人们讲,入住的部队是到乡村田野里进行军事演练的,部队的首长和战士们,就以村为单位住在乡亲们家里,谁家有空闲的屋子,全凭自愿腾出来给解放军住。我家自然是一百个愿意了,因为一旦有解放军住进来,整个院子就会变得亮堂起来,战士们把街巷、院子打扫得特别整洁,不仅窗明几净,就连垃圾堆也被垒得方方正正,村庄一日日变得美观大方,院子的墙壁上可见齐整醒目的美术字:军民鱼水一家亲;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攻坚克难,完成任务……

每当清晨或傍晚,就会有军绿的身影,排着整齐的队伍,唱着嘹亮的军歌,经过大街小巷,此时,挑担的农夫、放学的儿童会停下来,院门前低头纳鞋底的妇女们会停下来,连飞翔的小燕子也会停下来,仔细支楞着耳朵,想听听他们唱的是什么歌,是“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还是“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白姓”,反正呀,那形象,那歌声,用“英武潇洒”来形容再合适不过。

小韩叔叔就是一九八零年夏随部队入驻我村的一名解放军战士,随他入住的是一位参谋长,小韩是勤务兵兼通讯员,任务是照顾首长生活,传达通知,收信送信。他个子不太高,与我父亲同肩,大约一米七的样子,圆脸,浓眉大眼,说起话来语速极快,山东口音,跑起来飞快,一着急说话就口吃,跑起来不止一次地摔过大马趴,为此,首长总是用心疼的口吻批评他“毛手毛脚”。小韩的毛手毛脚在我家人看来,却不失可爱,他和我大哥同龄,而我母亲以为“十七八的孩子就出来当兵,不容易!”所以母亲总是用看待儿子的目光看待小韩,看到他的衣服钮扣掉了,袖口磨毛了,她就会拿出针线要替小韩缝上,小韩总是抢着自己缝,他说:“当兵的人,啥活儿都得会干。”

小韩叔叔会把舍不得吃、攒下来的罐头送给我吃,那时候农村的伙食以粗粮为主,难得见点荤腥,小韩叔叔说我需要加强营养,才能长得更结实。遇上部队食堂包饺子,他就会把面粉和馅儿拿回来与我们家人一起包饺子,这是部队的老传统,也是军民鱼水一家亲的一个缩影,在我成长的少年时光里,有过多少次这般与解放军一起包饺子的场面呢,此情可贵,待成追忆!他们把好吃的好用的慷慨地赠与我们,但却拒绝我们的一针一线,如果你执意要送,他们会为难地解释:“部队是有纪律的!”他们的纪律,雷打不动。

驻村部队给我带来的最大收获,就是他们送给乡亲们的文化大餐——露天电影。每天傍晚吃完饭,天儿刚擦黑,乡亲们就会提着板凳儿马扎儿到戏台下集合,那时候电视还未普及,手机网络更不知为何物,农村的文化娱乐生活单调乏趣。驻村部队每晚为我们播放两场电影,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多的电影就是在那时,露天电影伴随着我的成长,让我看到了村庄之外的世界,领略了电影艺术的美。凉爽的风儿拂过我们的面颊,播影机的光束透过夜幕,在银幕上映射出五彩缤纷的光影,我的思绪穿梭在电影故事跌宕起伏的情节中,时而又被不远处直立站岗的战士吸引。

我家有三间坐北朝南的正房,东西两间卧房,中间是堂屋,我们一家六口人住东间,西间给小韩叔叔和参谋长住,出入共走堂屋。母亲常叮嘱我“不要到叔叔的房间里去捣乱”,可我终于没有耐住少年的好奇心,有一次偷偷地走进了他们住的西间,我吃惊地发现,土炕上,军绿色的被子叠得棱角分明,被褥上一尘不染,最让我好奇的是墙角处那部绿色的手摇电话机,我拿起来刚想探探其中的奥秘,就听话筒那头传来声音:“请问,哪里”,慌得我赶紧放下电话,像闯了大祸一样逃出了西间,那是我唯一一次走进西间,那里很神秘,却也很简单,只有纯粹的军绿色。

小韩叔叔会作画,这让我对他格外崇拜。只要有闲,他就会坐在院子里作画,房舍树木,飞鸟走兽,人物脸谱,世相百态,都在他笔下栩栩如生,我在欣赏他作画的时候,常能产生许多奇思妙想,有一次我甚至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等我长大了,我要嫁给一个像小韩叔叔这般有艺术细胞的人,想着想着就脸红了,还担心小韩叔叔发现了取笑我,在那一刻,我不由得开始盼望自己快快长大了,如果部队招女兵,我也要报名参加解放军!

夏天过得出人意料的快,驻村解放军就要离开了,乡亲们拿出自家最好的东西送给战士们,一篮子鸡蛋,一双布鞋,一件毛衣……只有在离别时,他们才肯破一次例,收下礼物以作念想。

依依不舍,相送十里。我送给小韩叔叔的念想,是我用捡废品换得的零钱买来的小人儿书。此后,我与小韩叔叔再未相见,他送给我的素描画在搬家时也弄丢了,不过我一直记得那画的样子,还有画的名字――《美》。

光阴荏苒,我愿自己一直是那个爱美的小姑娘,并在成长的过程中记录下生活中所有美好的记忆!

作者:侯志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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