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雨夜,一干穿着制服拿着搜查令的人闯进了一处装潢精美的家宅。他们喊着“我们是奉命前来搜查特务”,推开阻拦的人,气势汹汹,义正辞严,手下却不断掠夺着主人家的财宝。

璀璨夺目的钻石戒指、晶莹剔透的水晶项链、熠熠生辉的宝石手串……昂贵的珠宝消失在卫兵的口袋里。妆奁被席卷一空,卧室的床头柜被推倒,哪里有特务发报机的影子。搜查者打着找特务的幌子,行抄家之事,在掠夺完财富之后扬长而去。

而那些珠宝的女主人,在看到屋内的一室狼藉之后哭号一声,委顿在地。她的精神已经被折磨将枯,如今她的半生积蓄也被人夺走。那不只是美丽的饰物,那是她赖以生存的依仗啊!

“天理,天理何在!”

一声凄厉的恸哭,瘫坐在地的女人神情绝望,披头散发。看她如今的模样,谁会把她和当年梨园戏台上博得满堂彩的坤旦皇后言慧珠联系在一起呢?

01一 梨园坤旦初下海

1919年,一个女孩儿诞生在京剧世家——梨园行言家。言慧珠的父亲言菊朋是言派京剧的创始人,师承伶界大王谭鑫培,是民国初年有名的京剧四大须生之一,而言家,则是京剧界毫无疑问的“簪缨世家”,在衣食住行上都体现着清王朝残留的气韵。

生在这样的家庭,言慧珠的成长注定与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同。别家少女闷在深闺学习女红、诵读《女诫》、琢磨掌家之道的时候,言二小姐却整日里泡在戏园子。

她生来俏丽,性情又洒脱任性。在一个绝大多数女子都拘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时代下,戏台下有这样一位女观众,自然吸引了无数人的关注。况且言慧珠从来就不是闷声看戏,她只要看到精彩之处,就会毫不吝啬地叫好,完全不顾及自己身为女子应有的矜持。

身为梨园闺秀,又是这样洒脱不羁,媒体小报抓住了这个热点,大肆宣扬。今日言慧珠为某位小角儿鼓掌喝彩,明日的娱乐新闻标题就是“言二小姐狂捧男角儿,如痴如醉”。舆论的压力逐渐下沉,可言慧珠只是草草地扫过一眼报纸,依旧我行我素地乘车去戏园。

民国时期,显贵人家的夫人少爷大多爱听戏,其中不乏资深票友,喜欢在自家宴会上唱上一段。可言慧珠对于京剧的热爱远不止于此,她不但要听戏,更想自己上台彩唱。

言父自身就是京剧界的名角儿,比起观众,更加知道唱京剧的辛酸苦辣。如今在京津两地叫得上名号的角儿,谁不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小吃了十几年的苦,才能在梨园行有那么一点儿名气?

言慧珠提出要下海的时候,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身量已经基本定型。较之从小坐科的弟子,她缺失的十余个冬春的唱念做打的苦功,要如何弥补?

可言慧珠从小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主儿。既然决定要下海唱戏,那就义无反顾。言菊朋无法阻拦女儿,只能亲自教导她,不分严寒酷暑地苦练,希望能追回那丢掉的十年。他为女儿请来京剧界的“胡琴圣手”徐兰沅教她琴艺,又令武旦行家朱桂芳指导言慧珠的身段舞蹈。甚至连北京著名的刀马旦“飞来凤”阎岚秋都做过言慧珠的老师。

言慧珠虽然入行时间晚,但是她的这三位老师都是梨园界响当当的人物。他们或是清末宫廷的御用琴师,或是富连成科的教习导师,或是梅兰芳搭戏时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个个都是一身的本领。言慧珠也没有辜负老师的悉心教导,不过三年的时间,她就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嗓音婉转,扮相妩媚动人。

当第一缕阳光照射在宝石上时,它就一定会折射出耀眼的光芒。1939年,言慧珠跟随父亲南下,奔赴上海,出演京剧选段《扈家庄》里的扈三娘一角儿。台上的言慧珠一个亮相就博得了满堂叫好,她身形风流,英姿飒爽,在大上海一炮而红!

这位初登粉墨台的小角儿并没有高开低走,而是延续着她的好势头。在正式登台的第三个年头,她有了更高的追求:她觉得比起自己学习的程派,梅派更加符合她对于戏曲的理解与追求。而想学梅派,最好的老师就是当时名满天下的宗师级名角儿——梅兰芳。

梅兰芳作为梨园界的泰斗,想要拜他为师的人可以从北京城东排到城西,要想他点头收徒,绝不是一件易事。言慧珠思量许久,最后打算从梅兰芳的女儿梅葆玥入手。

她设法成为了梅葆玥喜爱的“言姐姐”,每日里找些女孩子喜欢的新奇玩意儿逗她开心,又给她说故事、讲新闻。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梅葆玥恳求着梅兰芳让她的言姐姐留下。

于是言慧珠就名正言顺地住进来上海马思南路87号的梅家。有着梅葆玥的关系在,那些想借题发挥的有心人也不好发作。一来二去,终于在1943年,言慧珠成功地拜入了梅兰芳门下。

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言慧珠得偿所愿之后,继续下功夫、花心思,希望获得师父更多的喜爱。北京与上海远隔千里,言慧珠只因为梅兰芳爱喝北京的豆汁,专程前往北京,在最有名的“豆汁张”打回数瓶豆汁,即刻回到上海送给师父。

这一举动着实赢得了梅兰芳的欢心。言慧珠天资聪颖,又得师父喜欢,梅兰芳对她越来越满意,亲自教她唱戏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得了名师指点,言慧珠的业务水平更上一层楼,甚至还成立了“言剧团”,购买了一处宅地,更名为“华园”,专供自己的剧团演戏。

02二 从来只有情难尽

言慧珠在事业上大胆追求自己的热爱,在感情上也不是扭捏作态的小女儿。在二十五岁时,她就与影星白云坠入了爱河。

初恋的妙龄女子,初尝爱情的美好,自然是奋不顾身的。彼时她的事业蒸蒸日上,又得了有情郎,职场和情场的两番顺风顺水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单纯地以为白云是爱慕自己的灵魂,而不是那些身外之物。所以她在自己声名最显赫、钱财最丰厚的时候,毅然选择嫁给了白云。

事实证明,白云就是言慧珠人生里遇到的第一个渣男。曾经的天命之子在婚后逐渐露出贪婪的本性,他用花言巧语哄骗着言慧珠,用自己妻子挣来的钱在外供养情妇、流连烟花之地。

当真面目被揭开之后,言慧珠伤心难忍。她称呼自己曾经深爱的人为“拆白党”,因为他不折不扣地行着白吃白喝、骗财骗色的勾当。这段不幸的婚姻只持续了不到百天就结束,言慧珠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和白云分道扬镳。

爱情坠入深谷之后,言慧珠的事业也陷入了冰窟。1954年,戏剧体制改革,言慧珠努力跟上时代潮流,想要加入北京京剧团,遗憾失败;此后她的事业一直坎坷,甚至还因此服下过安眠药自杀,险些丧命。

在言慧珠一生的传奇里,她的爱情与事业的发展趋势总是惊人的一致。在她人生的低谷,她爱情的第二个春天,姗姗来迟。

言慧珠的第二任丈夫叫薛浩伟,当时只是言慧珠掌管的剧团里一个普通的演员。因为排戏的需要,他住在华园的后楼上,两人在每日的相处中日久生情。爱情让这对相差七岁的恋人跨越了年龄的障碍,36岁的言慧珠和29岁的薛浩伟登记结婚,这是言慧珠一生中三个男人里最妥帖的丈夫。

言慧珠和薛浩伟

言慧珠一生唯一的孩子言清卿就是她和薛浩伟的爱情结晶。可惜言清卿并没能在父母双方的关爱下长大成人,他还不足四岁时,父母便结束了婚姻关系。也许是因为前一段婚姻让言慧珠变得更加多疑,也许是两人性格本就不合适,总之,薛浩伟没能成为陪伴言慧珠走到生命尽头的人。

第二次离婚之后,言慧珠经历了几段工作上的重大变动。1956年,她加入了上海京剧院,但在十三个月之后就从京剧院离开,并宣告自己彻底封箱,永远告别京剧。同年,她任上海市戏曲学校副校长,把热爱由京剧转向了昆曲。

戏曲都有相通之处,加之言慧珠之前就在昆曲方面多有涉猎。现下她一心浸淫昆曲将近两年的时间,言慧珠又以昆曲表演者的身份重回舞台。

一曲《墙头马上》获得成功,她在昆曲台上初崭头角。而与此同时,她身上发生了一件更加让戏曲界轰动的事——她和自己的昆曲老师、年龄相差二十岁的俞振飞结为了夫妻。

言慧珠和俞振飞

其实自改行唱昆曲以来,言慧珠就对俞振飞情愫暗生。两个人在台上是搭档,台下少不了接触,最终兴趣相同、性格互补的二人还是走到了一起。外界许多人以为他们是为艺术而结合,可言慧珠在俞振飞丧偶之后主动而热烈地追求,很难说她对俞振飞没有爱情。

其实就算没有爱情,这段婚姻对言慧珠来说也有诸多好处。她得到了一个名才兼备的男人作为自己后半生的伴侣,艺术契合,衣食无忧;同时,她借丈夫的力在昆曲界走得更高更远,提高自己在业界的地位。

果不其然,两人婚后联袂演出,合作的昆曲《百花赠剑》受到热烈的追捧,在海外戏迷的要求下在欧洲各国访问巡演长达半年之久。言慧珠在她四十岁时,重登事业巅峰。

03三 潇洒宁能与夕同

言慧珠一生自由洒脱,友人评价她时,总说她快人快语,有时不分时间、场合,容易得罪人。而她的儿子言清卿回忆起母亲,说她单纯容易被骗,曾经被人骗走两千余匹上好的织锦缎,价值最少也是三百根金条。

这样没有城府而心直口快的人,到底是容易吃亏的。言慧珠暗中得罪了人还不自知,被江青一句话就剥夺了登台演出的机会。1966年文革爆发,言慧珠夫妻作为上海戏曲学院的领导,首当其冲。被下放劳改期间,忌恨她的人借机折磨她,对她的要求格外严格,哪怕只是稍事休息都会得到厉声斥责。

这位硬气了一辈子的女人含着血泪缄默着,忍受着非人的待遇,堪堪抱着一点微弱的求生的希望。直到造反派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给她留下。

言慧珠被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造反派指控她通敌卖国,强行进入华园搜查所谓的证据。一次又一次的抄家,让言慧珠多年的积蓄毁于一旦。存着六万元的存折、将近二十斤的金条、几十枚钻石戒指……这些都被无情地搜刮走了,留给言慧珠的,只是空荡而凌乱的家,和一条她演出《天女散花》时用过的白绫。

她不想再忍受了,她也无法再忍受了!她拉着儿子的手,把他带到丈夫俞振飞面前,雨夜托孤。言慧珠流着泪,用破损的手轻轻摸着儿子的头,让他跪在俞振飞面前。

“我要你答应,我把孩子托付给你,你要把他抚养成人。”

俞振飞看着妻子满脸的泪痕,已经预感到了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他点头许下自己的诺言,而言慧珠含泪阖上了眸子。

次日清晨,这位美丽而传奇的女子用一根白绫,为自己四十七年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她没有生路,她的结局只能是死亡。她是一位多么有魅力的京昆天才,性格爽朗,热情明朗。可惜她生不逢时,在时代的漩涡里,言慧珠还是松开了挣扎的双手,任由自己被卷入其间。

她用那双素手握住白绫时,是否也曾回首过她这一生辉煌、一生坎坷?

她是坤旦皇后,她是梅兰芳最得意的女弟子,她是戏曲界永不蒙尘的明珠。可现在,她只是上海古宅中,一缕幽幽的芳魂。

1978年,上海市文化局为言慧珠平反,沉冤昭雪。不知那清明节焚化的信纸,是否能将这迟到的正义,转达给地下恸哭的冤灵?

文| 闻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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