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是基於食物的供應。教堂與神殿、博物館與歌劇院,圖書館與學校這些都是文明這棟建築物的輝煌的正面,在它們的背面則都是屠宰場。


——威爾·杜蘭特 《世界文明史》


撰稿|鮮 於

編輯|許 靜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 · 紀錄片


有這樣一部紀錄片,製作者出於強烈的使命感,冒着被獲益者報復的危險,揭露不爲大衆所知或者被忽略的殘忍真相,探討人與自然之間關係。

在「鳳凰叔」華金·菲尼克斯(今年以電影《小丑》拿下奧斯卡金像獎和金球獎雙料影帝)的低沉旁白中,大量珍貴且觸目驚心的影像資料直擊人心。紀錄片上映十幾年來,許多人受其影響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即使有些只停留在口頭上。

2005年上映的紀錄片《地球公民(Earthlings)》,豆瓣上超過萬人評價,得分9.2,好於89%的紀錄片。


對於這樣一部「人類良心之作」,9.2的評分高不高?高了,虛高——主題先行,觀點刻意極端;甚至可以說,創作者浪費了一個值得全世界持續深入探討的好題材。


被威脅的烏克蘭總統上演現實版《黑鏡》


用現在的影像水平衡量,拍攝於十幾年前的《地球公民》,畫質着實過於感人,因而大多數時候都是各種「高分不火」榜單中的安靜一員。

不承想,這部片子也會成爲2020年這個魔幻世界的一部分。

當地時間7月21日,烏克蘭一名綁匪劫持了一輛公交車,車上有20名人質。恐怖分子提出的釋放人質條件中,有一條是要求烏克蘭總統在社交軟件上拍攝一段短視頻,向全世界公開。

這一場景,幾乎復刻了英劇《黑鏡》第一季第一集的橋段。這簡直是《黑鏡》作者都不敢想象的黑色幽默。幸而,綁匪沒有喪心病狂地要求總統直播與母豬「負距離接觸」,而是要總統在視頻中推薦《地球公民》——史上最硬核、最魔幻的電影推薦。

事故的結局並不是很糟糕:總統按照要求拍攝了視頻。綁匪看到視頻後,釋放了全部人質,然後被捕。

但對於觀影者來說,如果因綁架事件而這部紀錄片產生興趣,可能並不是一個好選擇——奈飛喜歡在片前字幕寫的「以下內容可能會引發不適」,有時不過是一種噱頭,但《地球公民》帶來的生理不適可是實打實的。


令人作嘔的超寫實紀錄


美國思想家、文學家愛默生在一百多年前寫道:「我們優雅地享用我們的正餐,血腥的屠宰場被精心地隱藏起來,巧妙地坐落在數英里之外,這之間有一種默契。」而《地球公民》導演尚恩·莫森(Shaun Monson)以大量畫面模糊甚至只是針孔攝影機拍攝的血腥鏡頭、虐待動物的畫面,把帶着血的真相,毫無遮掩地放在觀者眼前。

片子分爲五個部分,「寵物」「食物」「服裝」「娛樂」和「科研」,就是從五個方面講述動物是如何遭受人類所施加的傷害。十幾年後,在「寵物」「服裝」「娛樂」等領域,社會主流觀念已經與導演的表達基本達成共識,比如減少寵物遺棄行爲,抵制非必要的象牙製品、皮毛服飾消費等等。

但在「食物」這一part,絕大部分肉食者觀衆一定會感到噁心——純字面意思的生理反應。當我們品嚐美味的一餐時,絕不會去想這些動物的一生是何等痛苦。《地球公民》着重渲染了這一點。


以奶牛爲例,影片中它們不是生活在陽光牧場,而是逼仄不堪的小隔間。爲了提高產奶率,奶牛們不能做任何運動,殺蟲劑與抗生素是它們的終生伴侶。牛的正常壽命是20年左右,而工業化養殖的奶牛,往往熬不過4年就變成速食肉,進入快餐店。

成年的肉牛會被養殖場用滾燙的烙鐵在臉上烙印,接着用鉗子把角拔掉——全程不打麻藥——然後就被層層疊疊地擠在卡車裏送往屠宰場。

專供小牛肉的小牛,出生兩天後就被迫與母親分離。爲了鮮嫩多汁的口感要求,它們只能喫一種缺乏鐵元素的液體飼料。沒有人考慮它們對陽光、休息和水的需求,反正它們活不過4個月。

其他餐桌上常見的肉類,雞鴨鵝豬的遭遇也相差無幾:爲了避免在擁擠的環境中互相攻擊,雞嘴會在運輸前用高溫刀片剪掉;豬也是被直接剁尾巴、剪耳朵以及切牙一套例行程序,同樣全程無麻。

動物們被送到屠宰場屠宰的那一刻,得到的不是解脫,而是痛苦巔峯。亂棍打死、砍頭,最常見的是流水線割喉——即使已經被割喉,甚至在被放幹了血,倒掛在屠宰場鉤子上的那一刻,它們有的還在拼命的蠕動着,掙扎着一線生機。


太多殘忍畫面,不可描述。華金·菲尼克斯在旁白中說道:「你不能掩飾眼前所發生的,這就是我們對動物所做的一切:一個爲生存而掙扎的個體,在暴力之下走向了死亡。」


菲尼克斯和影片導演尚恩·莫森都是純素食主義者。導演本人接受採訪時坦言:就是因爲看了虐殺動物的紀錄片以及目睹狗狗安樂死,才轉成純素食者。


生而爲人,你該抱歉。《地球公民》想要表達的,正是影片開頭打在屏幕上的那句話:「人類明明知道衆生受苦,卻又以別的生命的痛苦作爲娛樂。」



紀錄片的「客觀」


然而挺過生理不適的轟炸之後,如作者這種槓精還是難免對《地球公民》槽點滿滿。

人當然該有憐憫之心,對彼此,對動物,對環境都應該有。但雜食動物好不容易用百萬年進化、競爭到食物鏈頂端,卻要把殺豬宰牛上升到十惡不赦,是不是有點矯枉過正,甚至是「僞善」?

「凡是試圖以情感人的,都是邏輯上不佔理的。他們只看到了動物的痛,沒有看到人類社會中那些隱祕的深深折磨。痛苦是公平的。」豆瓣網友Lesley10在短評中寫道。

舉個簡單栗子,如果按照《地球公民》邏輯,人類要因爲食肉而受到譴責,那麼,植物也是生命,喫素豈不也是犯罪?「爲什麼不能善待植物?我們植物爲人類製造氧氣,吸收二氧化碳,清潔空氣,防治水土流失……沒有我們人類死絕,但是人類無視我們的痛苦與付出!不單把我們千刀萬剮碾落成泥,連我們的子孫都不放過~~~」

公允地說,在《地球公民》中,製作者並沒直接譴責食肉,更多是譴責人類養殖、屠宰動物過程中非必要地虐待行爲,大量血腥鏡頭也深刻反映出人類在工業化、產業化中誕生的高高在上的愚蠢驕傲。但好題材,好立足點,卻用偏激的方式去詮釋,完全是對這個題材的不尊重。

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蔣能傑堅守近十年,拍攝反映塵封病題材的紀錄片《礦民、馬伕、塵肺病》。他在接受《南風窗》的採訪時,曾經說過:「公益紀錄片就是要傳播給大家看,(它的)社會價值不是一開始就存在於片子裏,而是被大家的觀看賦予的。」

近年來,國內觀衆對紀錄片的欣賞與接受程度越來越高。其中一個原因在於,人們相信,紀錄片給出的是一種精確的真實,而不是扮演式的真實。

但這也是作爲紀錄片創作者無法迴避的痛點。所有的紀錄片,包括紀實向紀錄片,都不存在絕對的客觀。當我們決定拍某一體裁,如何拍、拍什麼、怎麼剪輯等,這些都是一種主觀的決定。因此,爲力求紀錄片的客觀性,創作者應對持不同觀點和看法的人提供公平表達的機會。


洗腦有餘,紀錄片失格


《地球公民》作爲紀錄片,最大的問題就在於,以煽動性的用詞和偏向性的畫面,將觀點硬性灌輸給受衆,簡單地說就是「洗腦」。

導演尚恩·莫森用4年多時間,克服種種困難,冒着被獲益者報復的危險,獨立揭露了那些本不爲大衆所知的殘忍真相,引發人們的思考與反省,功勞不可磨滅並值得尊敬。

但歷史學有一種說法是「歪曲歷史的最好的一種方法,就是隻講一面」。《地球公民》偏偏就犯了這一點,只強調殺戮,卻從未對任何殘忍做法背後的社會原因、經濟原因、宗教原因有所剖析,將所有的行爲歸於人類的殘忍,目的性有些太強。


特別是「科研」部分,是本片最有失公允的地方,完全放棄邏輯,因反對而反對。如果新藥或新技術,先在動物身上實驗完全毫無必要,那麼科研人員都是天生虐待狂麼?如果動物實驗毫無意義,那麼直接以人體來試驗新藥,或者火箭發射試驗?

真要如此的話,是不是要拍個片子呼籲「保護人權」?

麥克·伊文斯,是作家劉慈欣小說《三體》中一位配角,一個極端的環境保護主義者,甚至可以稱作「環保恐怖主義者」。他提出一個理論:物種共產主義,即地球上的所有物種,生來平等。當他對人類破壞大自然的現象感到絕望之後,他的「物種共產主義」就變成了認爲人類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自然的破壞,主張消滅所有人類。

呼籲環保是好事,但在這個人們受困於信息繭房、又厭倦深度思考的時代,罔顧邏輯,偏執、極端地宣泄主觀情緒時,很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過度販賣道德的《地球公民》,作爲一部紀錄片,有些失格。

不槓,有批評就是你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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