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背景:1644年,吴三桂献关后,清兵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其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其野蛮行径遭到各地百姓的反抗。1648年,山东栖霞人于七等义士揭竿而起,发动大规模的抗清战争。满清统治者惊恐万分,以怀柔之策招安了于七,此次抗清运动遂告失败。于七被招安后,未受清朝统治者的重用和地方官的善待,加之受到亲友的责难,再次萌生反意。1661年,趁郑成功向满清统治者反扑的机会,于七再次起事。然而,这次起事遭到清廷的残酷镇压,大批抗清义士及家属遭到杀害,株连者甚多。因连坐无辜被害者中,以莱阳、栖霞两县为最,每日被俘数百人,尽皆押到演武场中处死,一时碧血遍地、白骨撑天。有士民可怜这些人,暗中捐集钱财购买棺木,收葬他们的骨骸,多葬于济南城南郊。一时之间,济南城中的工肆木坊,为之一空。

康熙十三年清明节前日,莱阳有位书生姜某来到济南,祭奠在于七案中遇难的亲人。到济南时,已是黄昏,便寄宿在附近的寺庙里。

次日早上,姜生买了纸钱香火,到了南郊。只见烟火袅袅,哭声遍野,到处都是哭祭者。姜生也在人群中为死难的姐夫烧了纸,下午又到城中办事,直到日暮时分,才往寺庙中回返。

当日下午,有一少年到寺院中找姜生,听说不在,便摘下帽子,径直躺在姜生床上,连鞋子也不脱。书童问他是谁,找先生有何事,那人也不答话,只顾闭着眼睛睡觉。

姜生回后,书童告知有人来找。进到房中,因夜色昏暗,看不清是谁,于是就到床前去问他。那人说:"我正在等你家主人,你总在旁边絮絮叨叨,问个不停。我又不是强盗!"

姜生笑着说:"在下正是主人,不知阁下找我有何事?"那人连忙下了床,向姜生作揖问好。听其口音,似曾相识。于是让书童掌起灯火。一看,原来是同县人朱生。

他不是在于七一案中也遇难了吗?想到这,姜生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倒退三尺。朱生急忙拉着他说:"我俩也曾有文字之交,阁下何必如此?我虽在黄泉,但故人的情谊,始终不忘。今日虽有冒犯,还望不要以为我是鬼类而猜疑。"

姜生遂安了心,坐下来问他来有何事?

朱生说:"阁下可否记得在济南遇难的外甥女?在下有幸和她相邻,心生爱慕。几次托人向她提亲,她都因没有长者做主而推辞。现在阿舅在此,正好为她做主。希望阿舅成全。"

原来,姜生有一个外甥女,小名笙姑,幼时丧母,被托给姜生夫妻抚养,直到十五岁才回到父亲身边。后来,姐夫因同情于七等人,父女两一起被官府捉拿。姐夫被害后,笙姑因不堪凌辱,悲愤交加而死

姜生说:"怎么阴间也可以结亲?况且她的终身大事,自有她父亲做主,怎么求起我来了?"朱生说:"她父亲的遗骸早被其侄子运回了故里,早已不在此处。"

又问:"那笙姑过去一直都依靠谁呢?"朱生答说:"她一直都和隔壁一老妇相依为命。"

姜生心想活人怎能为鬼做媒呢?便推辞了。朱生说:"如能蒙阿舅应允,还请随我走一遭。"

说完就拉着姜生的手往外走。姜生一边推辞一边问去哪里?朱生说:"跟着我就是了。"

姜生不得已,只得勉强跟他去了。向北行了数里,有一非常大的村子,似有数百户人家。到了一户人家门口,朱生叩响屋门。随即一老妇开门出来,问朱有何事?

朱生所:"烦请通告笙姑,阿舅来了。"老妇返回屋中,旋即又出来,对姜生说:"请阿舅屋中一坐。"又对朱生说:"茅屋狭窄,还请公子门外稍等。"

姜生随老妇进了屋。只见一片不大的荒院中,有两间小房。笙姑哭着从房中出来迎接,姜生也哭了起来。

房中灯光微弱,笙姑相貌一如生前一样的秀美洁净。流泪叹息之间,问起舅母及家中其他人。姜生叹着气说:"家中一切安好,唯有你舅母两年前不幸病故。"

笙姑听了又一阵哽咽,说:"孩儿幼时即受舅母阿舅抚育。不想大恩未报,自己倒先命丧黄泉,真是遗恨无限。想当初,堂兄将父亲的遗骸迁回家乡,对孩儿毫不挂念。我一人留在数百里之外,孤苦伶仃,犹如秋天的燕子。阿舅却不以我是沉冤之魂而见弃,又为我烧纸钱祈祷,孩儿都已经收到了。"

姜生向她讲了朱生之意,笙姑低头不语。老妇说:"朱公子以前托杨老太来说了三五回了。老身我也觉得是件好事,只是小娘子总说不能草率从事。现在有阿舅做主,这事看来就成了。"

刚说完,一女郎忽推门而入,年约十七八岁。见有生客在座,转身欲走。笙姑一把将她拉住,说:"姐姐不必害羞,这是我家阿舅,并非生人。"

姜生初见她时,只觉得眼前一亮,不禁看呆了。笙姑见他这样,于是干咳了两声。姜生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起身,深深地作了一揖。女郎也脸含羞意,回之以万福之礼。

笙姑对阿舅说:"这位是九娘,复姓公孙。她家也曾是栖霞县的大户人家,只是后来败落了,因此时时变得落落寡欢,心中不快。孩儿和她关系非常好,经常往来。"

姜生再看那女郎,只见眉清目秀、端庄大方,特别是那笑中含羞之意,简直笑弯秋月,羞晕朝霞。于是说道:"一看姑娘的样子,就知道是大家闺秀。普通人家的女子,哪里会这般娟娟美好。"

笙姑笑着说:"九娘不仅长得美,还是个女学士呢!诗词写得极好,昨晚我还曾向她讨教过呢!"

九娘佯装生气地说:"小妮子瞎说,别让让阿舅取笑我。"

笙姑又笑着说:"自舅母去世后,阿舅再未婚娶。不知眼前这位小娘子,阿舅中意否?"

九娘以手半遮脸面,说:"这丫头就知道说疯话!"说完,笑着跑出去了。

虽然近乎戏言,但自姜生见到九娘那一刻起,确实对她产生了好感。而这一点,笙姑早就觉察到了,便对阿舅说:"九娘才貌无双,若阿舅不以她是黄泉之鬼而忌讳,孩儿当向她的母亲请示,以成全这门好姻缘。"

姜生听了大喜,但一想到人鬼有别,恐怕难以结合,又有些怅惘。笙姑说:"不妨事。常言道,千里有缘一线牵,就算是人间地府也隔不断啊!"

姜生听了,连说言之有理。笙姑高兴地说:"那就这么说定了。五日之后,月明人静之时,我再让人去将阿舅接来。到时候定有佳音。"

姜生遂起身告辞。到了门外,不见朱生。翘首西望,只见半个月亮正挂在天空。月影之下,来时的旧路还辨认得清。

南面一座宅子前,朱生正坐在门前石头上,见到姜生,连忙站起来说:"我已在此等候多时,请阿舅到寒舍一坐。"于是拉着姜生的手一起进了屋子。

姜生告诉朱生,他和笙姑的事已经谈妥了。朱生殷勤地感谢,又拿出一只金杯、一百颗准备向朝廷进贡的珍珠,说:"在下别无他物,只有这些,聊作聘礼。"又说:"家中虽有浊酒,但阴间之物不足以款待宾客,实在抱歉。"

姜生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就告辞了。朱生送到半路,两人才分手。

刚回到寺中,方丈就过来了,问姜生道:"书童说先生被鬼抓走了,可有此事?"姜生隐去真情,说:"哪有什么鬼,都是瞎说。不过是一个朋友找我饮酒叙旧罢了!"

五日后,朱生果然又来了。只见他穿戴整齐,手摇纸扇,看上去畅快无比。老远地看见姜生,即行礼道:"阿舅的婚事已经谈妥了,佳期就在今晚,只等阿舅大驾了。"

姜生说:"几日来没有音信,因此聘礼都还没有送过去,怎么突然就要办婚礼了呢?"

朱生说:"我和笙姑已替阿舅下过聘礼了!"

"怎么好让你们破费呢?"

"何谈破费之事。阿舅不是替笙姑烧过纸钱了么?"

姜生诧异道:"这纸钱在阴间真的管用?"

朱生笑着说:"当然!"

姜生深表谢意,随即同朱生一起去了。两人直抵婚房,笙姑穿着华服出来,含笑相迎。姜生见她穿着如此,问她何时过的门?答说已有三日了。姜生又拿出朱生的聘礼,为外甥女助为嫁妆。

笙姑再三推辞才收下,然后对姜生说:"孩儿向公孙老夫人表明了意思后,老夫人非常喜欢。只是说她已年老,家中再无其他儿女,不想九娘远嫁。因此,希望阿舅今晚入赘其家。他家没有男子,朱郎会引阿舅前去。"

九娘家在村子尽头,朱生将姜生引进了屋。不久,有婢女二人扶着老夫人出来。姜生正欲下拜,老夫人说:"老身已年迈龙钟,不便还礼,这套礼节就免了吧!"

随即指使婢女置备酒宴。朱生让人专门为姜生另备菜肴,又专设一壶,让姜生饮酒。席中佳肴,与人间无异。只是各人自斟自饮,从不给新郎官敬酒。

不久,酒宴结束,朱生自回家去了。一婢女引姜生进了洞房。只见花烛之下,九娘身着红妆,正凝眸含情而坐。姜生见了,拉着九娘的手,越看越喜欢。二人两相爱悦,极尽欢呢之情。

姜生欲敬九娘一杯酒,九娘说自己从不饮酒。姜生说:"值此良辰佳宵,即使平日不饮酒,今日也应破例一回。"说完,举起一杯酒到九娘嘴边。九娘忙推脱,不想一杯酒尽洒在罗裙之上。

姜生急忙道歉,又说九娘应换一套衣裙。于是打开箱柜。九娘正要阻止,姜生已找出一件衣服。抖开一看,见上面尚有血迹,忙问是怎么回事?

只见九娘愁云惨淡,面露悲戚。

原来九娘父亲曾在前朝为官,兄长在前朝也有功名。后来,父兄二人都陷入于七一案,被清廷捉拿处于极刑。九娘和母亲也被抓捕欲押往京师为奴,到了济南时,母亲因年迈行走不便,被清兵鞭打而死。

九娘悲痛万分。一想到自己家破人亡,被押到京师后还不知道结局如何,便痛哭不止。一次,趁守卫不注意,九娘抽出了他的佩刀自刎而死。当时穿的就是姜生手中拿的衣服。

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姜生听了,连声叹息,安慰不止。哭了一阵后,九娘随口念出两首诗来:

昔日罗裳化作尘,空将业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枫林月,此夜初逢画阁春。

又一首为:

白杨风雨绕孤坟,谁想阳台更作云?忽启镂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

一夜的悲伤与缠绵自不必细说。天色拂晓时,九娘催促姜生起来,说:"郎君宜先回到寺院,以免老和尚和书童牵挂。"自此以后,姜生每日天快黑时就来,天快亮时便回去。两人情深意长,胜过阳世夫妻。

一次,姜生不愿回去,打算长居于此。九娘说:"到底是人鬼殊途,郎君不宜久居。"姜生问有何法子可以长相厮守?

九娘悲叹着说:"我乃千里之外的一缕幽魂,像蓬草一般随风飘荡。母亲也随我一起飘零,说起来让人伤感。郎君若念我俩夫妻一场,就将我骨骸收葬于你家祖坟之侧,使我死后也有个归宿。如此,妾与君长久相伴,死亦无恨了!"

姜生应允,答应回去后找人来迁墓。临走前,问九娘此地是何处。九娘说:"此地名为莱霞里,因莱阳、栖霞两地冤魂最多,故而得名。"姜生听了唏嘘不已。九娘又赠其罗袜一双,然后两人挥泪而别。

出了门后,姜生心生悲戚,怅然不忍离去。经过朱生门口时,前去敲门。朱生穿着便鞋开了门。笙姑也起来了,云鬓蓬松。见阿舅失魂落魄,惊问何故?

姜生跟他们讲了九娘的话。笙姑说:"即使舅母不说这事,孩儿也会为阿舅考虑的。此处确实非长居之地。"三人相对叹息。坐了一会,姜生抹泪,起身告辞。

到了寓所,姜生辗转反侧,直到天色大亮。想去找人迁墓,却突然想到忘了问九娘怎样找她的墓塚。晚上再去时,只见千百座坟茔,荒草凄凄,迷雾朦朦,竟迷失了前去莱霞里的道路。

大呼九娘的名字,空无回应。拿出九娘所赠罗袜,则在风中化为齑粉。姜生悔恨叹息良久,遂回到寺院。次日便整治行装返回家乡。

半年后,姜生对九娘依旧不能释怀,遂到济南城,希望再次遇到她。到达南郊时,天色已晚。将车马停在路边树下,就匆忙往那一片坟地里去了。像以前一样,但见千百座荒坟相连,遍地荆棘与荒草。其间,鬼火闪烁、兽嚎狐鸣,令人胆颤心惊。

姜生在惊恐中匆匆哀悼之后,就返回了寓所。在城中呆了两天,也没有心情游玩。返程东归时,经过南郊,远远地见一女郎行走在坟墓之间,那背影衣衫,像极了九娘。

挥鞭驱马,奔到跟前,则果然是她。下马跟她说话,九娘像不认识他,直接从他面前走过去了。再次跟上她,则见她以袖遮脸,举目怒视。

姜生大呼:"九娘!九娘!"则见她飘飘忽忽,渐渐消失在氤氲之中。

异史氏曰:"屈原投江,悲愤不能自已。太子申生遭受陷害,冤屈无处伸张。自古有忠臣孝子,到死也没能得到君王和父亲的谅解。公孙九娘哪里是因为姜生辜负了她归葬的请求,而心生怨恨不能释怀呢?实则是她心中的悲愤与冤屈,无法示人啦!哎,九娘之遭遇,实在是冤啊!"

原著:蒲松龄

意译:迪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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