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週末,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魯思·巴德·金斯伯格去世,看似遙遠的新聞卻在中國社交網絡引發了強烈反響,尤其在女性網友中間。她的紀錄片《女大法官金斯伯格》和傳記《異見時刻》迅速成爲熱門。

拍攝於2018年的紀錄片《女大法官金斯伯格》(《RBG》)在這幾天裏標記觀看人數迅速增長,評分始終在9分以上,比我過去記憶裏的評分還升了一點點,非常值得一看。

金斯伯格不僅僅是一位大法官,她更在這幾年成爲了某種意義上民衆偶像,人們把她做成各種各樣的惡搞形象,她就是超級女英雄本人。

年輕人使用金斯伯格的周邊,比使用什麼當紅愛豆的周邊都來勁。

2018年,金斯伯格不小心摔斷肋骨,牽動美國羣衆的心,《週六夜現場》(《SNL》)特別創作RAP爲她打氣。

“這個國家,瘋了。然而你知道,還有一個女人,她在支撐着這一切!”

“你以爲斷了幾根肋骨就能讓她倒下麼?不,纔不可能!”

開頭提到的紀錄片《女大法官金斯伯格》也是在2018年問世,獲得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提名。更有意思的金斯伯格本人甚至拿到了MTV電影獎的最佳打鬥獎提名。

2018年年底,以金斯伯格爲原型的電影《性別爲本》公映。

2019年新版《霹靂嬌娃》在片尾彩蛋中聲稱,大法官金斯伯格就是“天使特工”培養出的成員之一。片子拍得怎麼樣另說,但爲了努力拗價值觀姿勢,把金斯伯格都納入設定中,足見金斯伯格在美國的地位。

“臭名昭著的金斯伯格”(Notorious RBG)這個梗是模仿了說唱藝人“臭名昭著的B.I.G”(Notorious B.I.G),是年輕人表態力挺金斯伯格,把她的網絡形象變成了非常有個性和戰鬥力的樣子。

但“臭名昭著”也的確是金斯伯格堅持性別平等及各種自由主義意見所承受的責難。

《女大法官金斯伯格》的片頭就是反對者對她的評價,或者乾脆說,謾罵。

魯思·巴德·金斯伯格的法律生涯裏,最突出的成就是倡導性別平等和女權進步,用一次次辯論和判例改變着女性的生存狀況。

而掀起驚濤駭浪的金斯伯格本人,生活裏的性格並不激烈,還有些寡言。她的朋友評價她是:“深刻的思想者。”

金斯伯格1933年出生於紐約,她說自己從小就喜歡做那些“男孩們做的事情”,爬上屋頂,跳來跳去。

金斯伯格的母親非常重視女兒的教育,經常帶她去圖書館。

母親交給她的人生準則是:做個淑女,保持獨立。(Be a lady,and be independent.)

“獨立”這種教育,不僅是口號,也是母親的身體力行,在金斯伯格高中的三年裏,母親一直在跟癌症抗爭着,金斯伯格高中畢業的前一天,母親去世。

良好家庭教育下,金斯伯格成績優異,但性別歧視在她的人生裏如影隨形。

她就讀的康奈爾大學在50年代男女比例是四比一,“如果一個女孩在這裏都沒辦法找到對象,那可以說她今後也沒什麼希望了。”

在那時的美國,大約也普遍覺得文憑是女性出嫁的點綴,女性不要表現得比男性強纔好。

從康奈爾大學畢業後,金斯伯格進入哈佛大學法學院讀書,50年代早期哈佛纔開始有女生,女生比例僅僅爲2%。在超過500人的班級中,金斯伯格是僅有的9名女生之一,她常常擔心自己如果表現不好丟的就是全體女生的臉。

在問答式教學裏,教授從不喊女生起來提問,而他們或許還以爲這是保護女生的做法,萬一女生答不上來可能有消極影響。

求學期間,金斯伯格去拉蒙特圖書館閱覽室被拒之門外,理由僅僅是“因爲你是個女人”。

哈佛大學法學院院長爲女生舉辦的晚宴,提問是:“如何解釋你們佔據了一個本應屬於男性的法學院席位?”

在學校成績優異併成爲《哈佛法學評論》編輯的金斯伯格,是公認最有競爭力的同學,但律所拒絕她的理由是:“這間律所不僱傭女人。”

1960年,在哈佛法學院院長強力推薦之下,金斯伯格依然因爲“是女性”而無法獲得法官助理的職位。

“足夠優秀”,無法令女性逃離性別歧視,金斯伯格在學業和才能上無可挑剔,她也只能在一次次打壓後,抓住那些剩下的機會在構築自己的事業。

1963年,金斯伯格在羅格斯大學擔任法學教授,在學生啓發下開了“性別與法律”的新課程,着手處理和性別歧視有關的案件。

魯思·巴德·金斯伯格在法律界的職業生涯,也是爲性別平等發聲的過程。

女性空軍少尉莎朗·弗朗蒂羅發現,已婚男同事都能獲得住房津貼,自己卻不能,這不是某一個財務的錯誤某一個辦公室的錯誤,而是法律錯了。

當事人莎朗·弗朗蒂羅回憶稱,從那時到現在都有人認爲,好女孩不爭論,好女孩不提要求,相當於我們中國說好女孩不爭不搶吧。但她依然選擇訴諸法院,一路訴到最高法院。

金斯伯格在爲當事人庭辯時引用廢奴主義者和男女平權倡議者薩拉·格里姆克(Sarah Grimke)的話說:“我不求女性能獲得什麼額外的好處,我所求的僅是,讓男人把他們的腳從我們的脖子上拿開。”

我想這不僅僅是她對一個案子的辯論,也不只是她對社會問題的見地,還包括自己親身經歷的概括。金斯伯格本人早已飽受性別歧視之苦。

女空軍少尉勝訴了,金斯伯格的同事認爲這是一個可以改變社會的時刻,但遺憾的是抗爭從不那麼容易。一個案子贏了,但後來卻因爲一票之差,此案沒有成爲審查標準。

金斯伯格在做律師時代理過三起鰥夫權益案。其中有代表性的是“溫伯格訴維森菲爾德案”,妻子亡故後,全職爸爸選擇照顧孩子,但他無法領取到發給單身家長的社會保障金,因爲這一向被認爲是“母親的補償”。

金斯伯格總結道:性別歧視傷害了每一個人。

作爲律師,金斯伯格在70年代參與過多個懷孕女性權益案件,就業女性被迫在墮胎和工作之間二選一,懷孕女性被排除在保險和養老金計劃之外。她還參與過黑人女性被強迫絕育的案件。但另一方面金斯伯格也支持女性的墮胎權,女性有選擇不做母親的權利,生育自由包括生和不生的自由。

金斯伯格到最高法院後,處理的第一個女權案件是“弗吉尼亞軍事學院拒絕招收女性”,她的判決讓女性也可以進入這所著名的軍事學院學習。

規則改變後,女性入學還會受到男性的挑釁,問她們爲何來醜化學校。

而金斯伯格面對質疑說:“走着瞧吧,總有一天你會爲畢業於弗吉尼亞軍事學院的女性而驕傲。”

當今的年輕女性也從金斯伯格身上獲得鼓舞,因爲她們明確感受到了金斯伯格的工作一步步改善了自己的地位。

除了爲改善女性地位而努力職業生涯之外,金斯伯格生活裏的方方面面可以給女性啓發。

她有一段非常美滿的婚姻,不僅在於她和丈夫識於微時相伴終老,更在於這是一段地位平等,家庭分工也平等的婚姻關係。

母親對於金斯伯格的教育就是:“如果你能遇上白馬王子當然很好,但必須要學會獨立生活。”而金斯伯格幸運地作爲獨立女性遇上了尊重她的白馬王子。

金斯伯格在康奈爾大學的第一個學期沒有一次重複的約會,直到遇見了她後來的丈夫馬丁·戴維·金斯伯格,她說:“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關注我學識的男孩。”

兩個人看似性格差異很大,男方外向女方文靜,但他們卻驚人地協調和相愛。

1954年,兩個人結婚,進入哈佛學習時,金斯伯格已經是一個14個月寶寶的母親了。

在外人認爲金斯伯格只是個木訥內向甚至是有些笨笨的姑娘時,馬丁就充分相信她的才能,不斷向周圍人誇讚她,說自己妻子很厲害,就要去《哈佛法律評論》當編輯了,後來她果然做到了。

夫妻一同學習,一同參與育兒。在法學院期間丈夫罹患癌症,金斯伯格一邊學習,一邊照顧家庭,同時還想辦法幫助丈夫補上學習進度,每天只能睡兩個小時。她用驚人的精力完成了這一切,還保持着優異成績,丈夫也抗癌成功了。這簡直不可思議。

而馬丁始終堅定支持自己妻子事業的發展。金斯伯格這樣評價丈夫:“他是那一代人中最非比尋常的……他堅信,一個女人,不論是家庭主婦還是職業女性,她的工作,都和男人們的同樣重要。”

在這段婚姻裏,金斯伯格作爲一個母親、一個妻子,不必做一手好菜,不必把所有時間都奉獻給家庭。女兒說,自己成長於一個“家務分工均等的家庭”,父親負責做菜、母親負責思考喫什麼。

但孩子們不會因爲媽媽不會做菜而不滿意,母職並不只有做家務這種實現方式。像自己的母親對自己有良好教育一樣,金斯伯格做母親的方式是教孩子們做人和學習。

金斯伯格夫婦都是法律界人士,但漸漸地,隨着女性運動的抬頭,妻子成爲那個事業爲先的人,丈夫則負責支持。

朋友們評價,馬丁是全紐約最厲害的稅務律師,但爲了支持妻子的工作,他願意以妻子的需求爲優先,搬到華盛頓。

1993年,馬丁成爲妻子的後援,幫助不會宣傳自己的金斯伯格拉票,爲她成功被提名爲大法官提供了最有利的條件。

在馬丁面前,魯思·巴德·金斯伯格總是可以輕鬆地做自己。而馬丁對於妻子的要求也許只有:不要光工作,也要休息、喫飯、睡覺。

基於尊重的愛恆久綿長,到白髮蒼蒼時,他們還是會在公共場合主動提到對方,氣氛甜蜜。

結婚幾十年來,馬丁爲妻子寫了無數情書,疊起來有字典那麼高。

馬丁2010年患癌去世,而他去世前給妻子情書告白也很動人:“從我們相識的那天起,我從未停止過對你的欣賞和愛慕,但現在,該是我告別的時候了。”

丈夫去世後,金斯伯格把多出來的時間全部投入到工作中,衰老沒有削減她的能量,反而帶她進入全新的階段——臭名昭著的RBG。

美國開始向保守派傾斜的這些年來,金斯伯格一直努力捍衛女性以及少數族裔等弱勢羣體的權益。在2012年到2013年,她宣讀了五篇異議意見書,打破近半個世紀的記錄。她的發聲不斷引起社會對於案件的關注,她本人越來越受年輕人歡迎。

大家都期待着她說I dissent(我有異議)。

RBG和I dissent就是一種信念的象徵,網絡上諸多創作也是在號召人們都傳承這種追問和質疑的力量。

也正是因爲如此,厭惡她的人和愛她的人一樣多,謾罵和崇拜一樣多。

(△川普多次和金斯伯格針鋒相對)

金斯伯格經常會被打成“激進分子”,比如她有一個著名的發言:“有時候我被問到什麼時候是個夠(美國最高法院女性大法官人數),我會這樣回答:‘九個就夠。’人們會非常喫驚。可是,一直以來就有九個男性大法官,對此從未有人提出任何質疑。”

對於性別歧視,金斯伯格有諸多金句:“仔細察看便會發現,婦女被置於其上的至尊寶座實際上是個囚籠。”“所有決策場合都應該有女性在場。不應該把女性的存在當作例外。”

她的努力影響深遠。在2003年的一個性別歧視的案件審判中,曾經極爲懷疑金斯伯格女權言論的保守派倫奎斯特卻在判決書裏引用了金斯伯格的言論,表示應該消除關於男女性別的刻板印象。

但令人驚訝的是,她和另一位知名的保守派同事斯卡利亞,雖然理念不同卻能保持着友善的私人關係,還能一起出去玩。這也曾經引發過一些爭議。

越是深入瞭解金斯伯格,越明白所謂“臭名昭著”(notorious)的意義,這對我們當下應對複雜的網絡輿論都有所啓發。

沒有一種意見能讓所有人滿意,所以不必在意無謂的糾纏。金斯伯格母親教育她,Be a lady還意味着,不要讓負面情緒佔據心靈。

或者可以這樣理解,意見可以保持憤怒,但不用被情緒損耗。

發聲真誠堅定、生活裏保持溫和,這兩種特質能同時存在於金斯伯格的身上。

她無比勇敢,又無比耐心。早在1993年參加美國最高法院任職聽證會時,金斯伯格就說:“我將會一遍又一遍地進行這樣的辯論,哪怕要重複千百次,我也沒打算能一舉成功……長久的改變,都是一步一步實現的。”

金斯伯格在80多歲的高齡,變成了年輕人的偶像,這個文化現象本身也是非常有鼓勵和啓發性的。

紀錄片《女大法官金斯伯格》裏,她的支持者說道:“還有什麼比一個老女人更遭人嫌棄呢?但人們卻恨不得把這個老太婆所說的每個字都記在心上。”

年輕人看到她會索要簽名合影,大家排着隊只爲了見到她本人聽她說話。

金斯伯格的發言和生活習慣,都成爲“RBG文化”的一部分。

美國男性大法官着制服打領帶,身爲女性大法官的金斯伯格給自己設計了多種假領子和領口裝飾。據說不同款式的領部裝飾還有不同的含義:黃金蕾絲領,同意多數派意見;銀色蕾絲,持異見;扇形珍珠項鍊,要發表激烈意見。

她在網絡上的形象會被簡化爲一個扇形珍珠項鍊,這等於“我有異議”。

作爲一個年輕人心中的icon,金斯伯格的激勵性遠不止於此。除了認真工作、提倡平權之外,她喜歡藝術還會到歌劇裏客串,精神世界豐富。

她最喜歡的戶外運動是滑水,到快八十歲才放棄。但她在生命的最後幾年都依然有高強度健身訓練,年輕人照着她的訓練表來一套都氣喘吁吁。

因此當年輕人想致敬她時,就聚到美國最高法院臺階上一起做平板支撐。

女孩不應該只有“變漂亮變可愛”“擁有很多很多愛”這一種夢想。女性不只有外貌上被欣賞和推崇的價值,更應該有事業、推動社會進步的價值。

魯思·巴德·金斯伯格是我們需要的女性偶像。她面對質疑依然堅定,越成熟越有力量,不僅是女性的偶像,也是代表着自由、平等、思考的力量。

她漸漸變成了一個燈塔式的象徵。上週末金斯伯格去世時很多人引用希拉里的悼詞說:“再也不會有像她一樣的人了。”

可即便我們不是那麼優秀和有能量,也可以向她那個方向望去。渺小的我們都加油,也可以把燈火續上。

金斯伯格傳記《異見時刻》有一個章節的標題是這樣的:“不要讓他們拖你的後腿,伸手去夠星空。”(Don't let them hold you down,reach for the sta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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