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37年,即1948年末,是袁世凱長子袁克定的七十大壽。這天,他的表弟張伯駒給他送了壽儀200元,隨着壽儀一起被送出的,還有他親手寫的一張壽聯。

讓張伯駒沒想到的是,當時財產已被蔣介石沒收且極其清貧的袁克定卻在收到禮物後,把壽聯和200元壽儀全部退還了。

張伯駒的禮物之所以會被退回,是因爲袁克定看到壽聯上的內容後想起了傷心往事。原來,這副壽聯上寫的正是:“桑海幾風雲,英雄龍虎皆門下;蓬壺多歲月,家國山河半夢中。"

原本,這副對聯並沒有什麼不妥,畢竟,全聯都是誇讚之詞。可因爲此時的袁克定恰在最落魄時期,所以,當他看到這些盛譽他早年風光的字句時,會不可避免地想起過往,並在強烈對比下生出悲涼來。

張伯駒不知道,就是因爲他這副壽聯,袁克定在六十大壽的那晚很早就上牀了。躺在牀上後,袁克定卻也並未睡着,他只閉着眼想着一些被那副壽聯勾起的往事——

32年前,父親袁世凱死前嘴裏喃喃唸叨着的那句“他誤了我”,又再次迴響在耳邊。袁克定始終認爲,父親那句話裏的“他”,指的是自己,而不是和他一樣曾鼓吹帝制的楊度或者其他人。

父親去世的這幾十年裏,他一直被父親臨終前這句話折磨着。他總覺得,若非自己去德國醫腿受了他人蠱惑,他便不會在回國後鼓吹帝制,並最終讓父親的判斷受到影響,後來的一切便也不會發生。

那樣,他如今也絕不至於落入如此境地。

可想了這許多年,袁克定也想明白了:如果再來一次,他也還會做那樣的選擇。畢竟,對於當時的他來說,“皇太子”“皇帝”的誘惑力實在太大了。換做其他任何人,如果可以通過左右父親的判斷,實現做“皇太子”、“皇帝”的可能,誰會不想一試呢?

沒人能做到,他袁克定自然也做不到。

所以,他最終成了那個歷史罪人了,他還連累了父親和整個家族。因爲袁世凱復闢帝制,後來整個袁家人都成了衆矢之的,袁家甚至因此揹負上了“倒行逆施”的罪名。

袁克文有時又很矛盾地覺得自己沒錯,他覺得,自己當時勸父親實行的帝制,實際是君主立憲制,這和封建帝制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走上那條路,未必行不通啊,畢竟當時的德國等國家,就是君主立憲制!

很明顯,即便到了七十這年,袁克定也還不肯接受自己“錯了”的事實。

而袁克定的錯,並非是選擇哪種制度,而是來源於他對局勢的判斷失誤。

而這種判斷失誤的根源,是他的自負。因爲是袁世凱的嫡長子,又加上自己比其他兄弟大了很多,所以在袁家,他從小受到了不一樣的優待。袁世凱到哪兒,幾乎都會帶着他,也難怪,若在封建時代,他便是嫡長子,這樣的他,怎會不受一直未被根除封建思想的父親的極度優待呢。

袁世凱一生有17個兒子,他最愛的孩子未必是袁克定,但袁克定無疑是他最看重的孩子。

早年時,袁世凱便十分寵愛這個所謂的嫡長子,爲了給他最好的教育。袁世凱不論做什麼職位都會把他帶在身邊,無論多忙,他也會管顧長子的教育。

爲了讓袁克定接受最好的教育,他還專門爲他聘請了德語教師。成年後,他更是不惜血本將他送到了德國留學。

在與兒子的相處中,爲了潛移默化地影響兒子,袁世凱會見官場重要人物時也特地帶上他。這一來是增長袁克定的見識,二來,也是爲他將來做自己繼承人做準備。

武昌起義爆發後,袁世凱在率領北洋軍殺革命軍銳氣的同時,還派袁克定前去與黎元洪接洽,商議和談。他這樣做,自然也是給兒子鍛鍊的機會。

可以說,在教育袁克定這件事上,作爲父親的袁世凱真真稱得上“煞費苦心”。

而袁克定自己也很用功,德國留學期間,他學業完成良好。回國後,對於父親交代的一切事務,他也均能出色完成。歸國後,他還做過清廷農工商部右丞,辛亥革命爆發後,他受父親之託拉攏汪精衛,這事他也做得極其出色,他甚至直接和汪精衛結成了了異姓兄弟。

就連後來馮國璋等逼迫清帝遜位,袁克定也出過不少力。如此一來,袁克定在袁世凱的眼裏自然也越發地被器重了。

要說袁克定在父親袁世凱眼裏有什麼美中不足之處,那大概就只有騎馬摔傷腿、留下殘疾一事了。

只是,最初的袁克定並沒有想到自己殘疾一事,會讓父親對自己的態度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從德國被醫治回國後,袁世凱看到右腿殘疾且一隻手掌沒有肉的兒子時,眼神就明顯不對了。袁克文感覺到父親看他時的眼神裏少了之前的關愛,而多了幾分不悅。

在殘疾前,袁克定無疑是父親指定的唯一接班人。可他殘疾後,袁世凱猶豫了。他甚至在一次和袁克定談話時說他是“六根不全,沒有大家風範”。這樣的評語自然也傷到了袁克定的心。

生爲長子的袁克定豈受過父親這般對待,自此後,他身體殘疾所帶給他的傷痛也開始越發深重了。而這個傷痛,也終在日久後慢慢地成了改變他想法的存在。

人往往是越有缺陷,便越自卑,越自卑便越想證明自己。這個人性的陷阱,腿部落下殘疾後的袁克定也沒能繞開。

袁克定在痛苦中苦思冥想無數個日夜後確定了一件事:只有讓父親接受帝制,生爲長子的他才能贏回以前所擁有的一切,包括父親的肯定。畢竟,所有的皇帝都會傳位給嫡長子。

想明白這一點後,袁克定便開始各種想法地向父親鼓吹帝制,他甚至爲了讓父親相信帝制是“衆望所歸”,還造了一份假的《順天時報》。

與此同時,他還利用父親有強烈心理暗示的特點,經常性給父親“帝制是天意”的暗示。

久而久之,原本反對帝制的袁世凱便在兒子的影響下,做出了那個讓他悔恨終生的決定:復辟帝制。

袁克定的算盤打得極其好,只要父親復辟了帝制做了皇帝,他便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子,只要自己做了皇太子,全天下的人,哪一個敢不對他刮目相看。

眼看帝制已經有望的那段時間,懷揣着“皇太子夢”的袁克定還幹出了很多讓人瞠目結舌的事。他竟然自己印發了一個“皇太子印章”來彰顯身份。他對自己手下說:買東西不用給錢,蓋上“皇太子印章”就行了。

袁克定後來甚至還把這枚“皇太子印章”給了沒錢去嫖妓的手下,於是,京城的各大妓院便四處有了蓋有“皇太子印章”的欠條。如此種種,怎不讓人啼笑皆非。

很顯然,袁克定的這種種荒唐行徑,都是他在殘疾後迫切想證明自己的體現。其實,若當時有心理諮詢行業,或者他在那種時候得到了適當的安撫,或許後來那一個悲劇便也不會發生了。

可如果終究只是如果。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宣佈接受帝位,推翻共和,復辟帝制,改中華民國爲“中華帝國”,並下令廢除民國紀元,改民國5年(1916年)爲“洪憲元年”,史稱“洪憲帝制”。

這一次,袁克定真真做了皇太子了。只是,讓袁克定萬萬沒想到的是,在袁世凱祭天時,二弟袁克文和五弟袁克權竟和他穿着一模一樣的衣服。所有人都知道了:袁世凱這是要換接班人的人選,而這個換的人選,就在二子和五子中。

這下,袁克定就着急了,他心裏充滿了怨恨和不解,他怎麼也不明白,父親怎麼會開始看重起只知舞文弄墨的二弟來。

就在袁克定百般思索怎樣重新取得接班人資格時,剛剛稱帝的袁世凱就面臨困窘了。因不滿帝制,蔡鍔在雲南宣佈獨立,隨即,護國戰爭在全國範圍內爆發。

做皇帝83天后,袁世凱倉皇宣佈恢復“中華民國”。袁克定的“皇太子夢”,終於破裂。

也是直到此時,袁世凱才知道自己被兒子等人誤導了。稱帝這年的5月,袁世凱因憂憤而致病,一個多月後,他便病故了。

袁世凱過世這年,袁克定年38歲。他的人生運數也在這年急轉,處理完父親的後事後,身爲長子的袁克定便開始主持分遺產。

作爲主持分遺產之人,袁克定自己自然分得了不少遺產。但可惜的是,因爲他做公子哥兒做慣了,對錢完全沒概念,所以沒多久,他分得的百萬家產便被揮霍一空了。

一般人燒錢多半是賭博、嫖妓等,可這袁克定卻不同,他的財產都去哪兒呢?答案是:多半是被騙去了。

他在天津一處價值85萬的住宅,被貼身傭人“忽悠”走了;而值錢文物,則被另一個傭人以開“古玩店”爲由騙走了;而他的現錢和股票,則全被兒子袁家融騙走了……

袁克定的錢之所以好騙,除了因爲他對錢沒概念外,自然還因爲他一生太在乎“存在感”。袁克定總想證明自己,一旦這種被證明有了實現的可能,他便會不計成本地投入。所以,身邊人只要捨得下功夫“忽悠”他,他便啥都捨出去了。

這樣的袁克定自然也在感情上喫過大虧。

袁克定早年時曾迎娶了湖南巡撫吳大澄的女兒吳本嫺,可因爲這個千金小姐是個失聰人(聾),他和她的溝通便全靠寫和手語。

袁克定對這段婚姻自然很有些不滿,婚後不到一個月,他便迎娶了一個叫馬彩雲的姨太太。這個姨太太長得並不好看,所以時間久了後,袁克定便也很有些失落。

尤其,當他看到二弟的姨太太等一個比一個漂亮時。袁克定一直與袁克文不對付,越不對付越是不想被比下去。

於是,他便也學着二弟在外頭找起女人來了。而且,他這次找的女人,在風情等等上,還絲毫不亞於袁克文。這個女人還是個唱戲的女子,名喚章真隨(又名章淳一)。與這個戲子相好後,他便迫不及待地將她娶回家做了二姨太。

這個二姨太是唱文武鬚生的,她還曾因爲因擅演《定軍山》,被人稱爲“老黃忠”。這“老黃忠”雖生得嬌媚,性格卻很是強勢。可這袁克定偏就好這口,於是他便對她百般寵溺。

這人,尤其是素質不那麼高的人,一旦得了盛寵,往往會生事端。

果然,這“老黃忠”被袁世凱教養慣了後,便也開始變了,她不僅敢隨意對任何人吆三喝四,甚至還敢仗着袁克定的寵愛與人幹越軌之事。

終於,恃寵而驕的“老黃忠”在一次和某西醫大夫偷情時,被抓了個正着。袁克定知道後大發雷霆,可因爲深愛這個二姨太,袁克定也只能在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頓後,將她驅逐遣送出津,便算完事了。

但事情雖完了,但這傷痛卻是永久的了。也是從這以後,袁克定便再也不信任女人了,沒辦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相傳,後來的袁克定還轉了性,開始喜歡男人了,他甚至還養了好些男寵。

真真,造化弄人。

袁克定的出身是人人羨慕的,可他的遭際卻又不可避免地讓無數人唏噓。政治上,他有過污點;爲人上,他也有過過失;情感上,他又連連遭遇不幸。總的說來,他的一生算得上悽慘。

到晚年時,遭遇過種種悽慘的他還在家產被各方“忽悠”完後,面臨生存問題。

“沒錢,如何生活?”這個普通人經常會思考甚至隨時會面對的問題,袁世凱卻在老年時才遭遇到,這也不知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沒錢這年,他卻似乎並不慌。相比之下,他那個忠實的老僕人看起來倒是更加着急。

爲了讓袁克定不餓肚子,白天,老僕人便佝僂着身子四處轉悠搜尋喫的。有時候,是菜市場找到的別人不要的白菜梗子(白菜幫子),有時候是別的一些被人家正要扔掉的喫食。

久了之後,菜場的人都會在剝白菜時,看到一個老頭守在旁邊看着。有些好心的菜販便偶爾將一些不大好的菜葉子也給了他,每每這時,他都千恩萬謝。

運氣好的時候,老僕人能多找些白菜梗和些許菜葉。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把它們做成鹹菜放進罈子裏。那樣一來,他心裏便也能踏實一些。因爲這意味着:他至少不用擔心主人的下頓了。

在老僕人眼裏,袁克定不管落到哪種境地,都是他的主,而袁克定不管多落魄,他在老僕人面前,也始終保持着一個主該有的樣子。

所以,即便是喫着窩窩頭和鹹菜,他也正襟危坐很有儀式感地用刀把窩窩頭切成小片就着鹹菜,慢慢地咀嚼。

袁克定最落魄的時候,恰是全面抗戰爆發時,此時華北已淪陷,日本人看中袁克定的政治價值,希望袁克定能夠出任傀儡政府的職務。

可即便落到了這般境地,面對日本人的拉攏,袁世凱卻也怎麼也不肯妥協。這個在大事上曾經糊塗過的“皇太子”非常堅決地回絕了日本人的拉攏。

日本人見袁克定這般固執,便將他的結義兄弟汪精衛搬出來了。可面對汪精衛的軟磨硬泡和糖衣炮彈,袁克定也絲毫不曾動搖。

爲了儘快讓日本人和汪精衛等斷了心思,袁克定還在報紙上特別登報聲明,內容大概是:自己病了,所以此後餘生將對任何事不聞不問,且拒見賓客。

袁克定這則聲明被刊發後,日本人極其惱火,他們開始各種想法刁難他。後來,若非汪精衛拼死保他,當時已無依無靠且經濟拮据的他,早就已經被日本人暗殺了。

袁克定寧可餓死也不肯向日本人妥協的消息傳出後,他之前“坑爹誤國”的種種竟慢慢被遺忘了。人們經過他所住的宅院時,甚至會投去崇敬的目光。有的民衆甚至會感嘆:“到底是前總統的長子,骨頭硬着呢,沒給咱中國人丟臉。”

聽到這些話的當天下午,袁克定在自己院子裏,一瘸一拐地來回走了一下午,他極其享受那種腰桿直挺挺的感覺。

抗戰期間,袁克定的老僕人過世了,此後他便只得與妻子馬彩雲相依爲命。真的走到貧窮里後,袁克定卻也並未抱怨什麼,人們反而從他臉上看出幾分泰然自若來。

沒錯,袁克定晚年不僅保住了晚節,倒還真真活出了一個世家子弟的風範來。

七十歲那年,他的表弟張伯駒因爲同情他的遭遇,而將他接到了自己家裏。此後,他也總算有了一個着落。

可住到張家後,袁克定每日都足不出戶,只靜心看書修養。張伯駒好交友,他家裏幾乎每天都賓客盈門,可袁克定卻從不下樓參與。

張伯駒與妻子潘素

此後多年,他一直以隱居的方式生活在張家承澤園。

全國解放後,曾任北洋政權教育總長的章士釗以中央文史館館長的身份,在文史館給袁克定弄了個館員的名義,每月有五六十元的生活費。

每每拿到錢,袁克定便全部交到張夫人潘素以貼補家用,可每次,張伯駒又都會把錢全部退還給他。事後人問起時,張伯駒答:“我既把他接到家裏住下,在錢上就不能計較了。”

1953年,張伯駒將承澤園賣給了北京大學,但張伯駒搬離後也依舊照顧着袁克定。他爲他在西城買了間房,讓他們一家搬了進去,之後,他依舊接濟他們生活。

1955年,袁克定辭世,這年,他年77歲。他離世時,身邊只有二夫人馬彩雲一人作陪。

袁克定的一生悲劇,三分歸於時代,七分當歸於他自己。

他的一生之唯一可稱作慶幸的便是他的壽辰,他活到77歲辭世的事實,使他成功打破了袁家男子“壽不過58”的詛咒。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