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友袁珏

袁珏是一个真正“美”的女性。那“美”不是外形上显山露水的“美”,而是内里散发出来的一种叫做独立和坚定的锋芒。她在会议桌前沉思时,是一幅端庄大方的静物油画。讨论起剧本情节来,又是热热闹闹的山水风俗图,说话很有分寸感,也很有力量。

其实,我是从未想过我和袁珏会再度相遇的。我以为她会是我从公司带走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秘密。但是越是深入接触,越能感受到她的魅力。不论为人处事,她都是大家认可的那种人。就连冯赫介绍她时,也是满满的赞许。

“这可是当下的金牌编剧。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发现她能力不一般了。”

冯赫是喜好争当伯乐的人。至少,在他看来,他前后成为过吴苍和我的伯乐。

袁珏和冯赫有较为密切的私交,这事我有所察觉。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这样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出众的女人,为什么会甘愿和宋冀在一起?她难道不知道宋冀有家室?就算她不介意宋冀有妻子,难道她也不介意宋冀花名在外吗?还有,她既已知道Tracy的存在,又是否知晓事情具体的来龙去脉呢?如果她不知道,我又是否该告知她?

疑惑始终缠绕在心头。但不得不说,一起共事的日子很愉快。那阵子冯赫还在公司的电影项目中忙得抽不开身,我和袁珏两人出于联合撰写的工作需求,整日呆在冯赫的个人工作室里。

意见不统一的时候,我们争吵,也彼此说服;思路不清晰时,我们各骑一辆自行车,晃晃悠悠去到南锣鼓巷溜达一圈,拎回来好吃的生煎,调整好状态之后继续奋斗。

这个项目其实原本由袁珏负责主笔,因为不管是出于项目经验还是业务能力的考量,她都要比我相对成熟、突出。但是,剧本后续所有的总稿工作,基本是由我一个人独立完成的。她甚至告诉我,“冯赫不关心这些,我们只需要完成一个出色的作品就好。你的很多点子都很好,看得出来你写这类故事也很拿手。你可以把这看作是一次‘试炼’,一次独立完成长片的写作体验所带来的成就感是无可比拟的,而且它所带给你的经验,甚至比上一百堂剧作课还管用。”

作为前辈,她带给我的感受就已经比以往任何一个前辈都不同了。有时情节上的调整,她也不会“强势”地擅自做决定,而是会认真倾听我的想法。生活上,她身上也丝毫没有前辈的“架子”。两人伏案写作经常忘记吃饭,饥肠辘辘的时刻,餐点送过来,她永远是让我先吃。工作室里一共只有一张沙发,每次筋疲力尽时,她也都会选择让我先休息。

我是心思细腻的人,对于别人给予的点滴温暖时常会铭记在心,于是认认真真向她表达我的感激,还提起之前在剧组的一个细节。

因为住宿报销迟迟下不来,有阵子,我经常“流浪”在剧组各个前辈的房间。前辈偶尔出组处理其他工作,那会我就可以暂时不用打车回家,在极个别和老沈私交不错的前辈房间“凑合一宿”。那已是老沈对我最大的照顾。

每天睡醒,都会收到前辈发来的信息。

“幸知啊,一会走之前记得帮我把房卡留在酒店前台。哦,对了,你要看着服务员打扫好房间,换掉所有床品、洗漱用品再走哦。”

有次剧组临时有要紧事,拜托完酒店服务员就匆匆忙忙赶往拍摄现场了。第二天,前辈无故“调侃”我。

“幸知啊,能进这个公司是很不容易的,年轻人,各式各样的机会都要好好珍惜才是。”

“我怎么发现你自从正式入职之后,反而越来越不懂得做人了呢。”

前辈还在嘟囔,我当下不明所以。晚上回到酒店,才得知酒店服务员忘记往房间里放沐浴液了。

“没事,你当时所处的环境确实太特殊了。大家都是男性,比较粗枝大叶,就没法照顾到唯一一个女孩子的感受嘛。”

袁珏安慰我,讲的不是“少数服从多数”的角度,而是“男性天然比较粗枝大叶”。看来,我们都在同一个大环境底下呆久了——男人粗枝大叶,女人温柔细腻,这是亘古不变的默契分工。

“不过,宋冀倒是跟我说起过你,他说你还是很优秀的。”

聊到宋冀,不知怎的,自然就聊到了感情,但口头总不好表现得太有好奇心,这样实在太失礼。何况,袁珏人这么好。于是,我客客气气选了“袁珏姐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这样比较轻松、易于回答的句式作为开头。

“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啊,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其实没有恋爱过的。很奇怪吧?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也都觉得我交过很多男朋友。”

“其实,我从小到大跟男孩子都接触不多的。小时候,我发育比较晚,所以男孩子总取笑我。你别看我现在的个子在女性当中还算挺高的,但我小时候是长得很慢的。我那时都天天担心,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要那么一点点高了。”

她将手伸到自己腰部再往上一小截的位置,冲我比划了一下。

“我记得,当时班里的男生总喜欢站在我课桌后面那排的凳子上嘲笑我矮,又或者是,拿扫帚挨着我的个头比照,别提有多烦了。‘你是下雨天在屋子里打伞了吗’?又或是,‘你是不是小时候从你爸的内裤底下钻过去过’?我那时经常听到的就是男孩子们这样的‘调侃’。”

“姐姐这么优秀,长大之后应该有过不少追求者吧?”

“要这么说起来的话,应该也是有的。不过,我对男孩子的抵触感和防备心好像天然就要比对女孩子更强烈一点。我对男孩子的态度也相对冷漠。假设现在我有两个朋友生病了,一个是女性,一个是男性。如果是女性的话,我可能会买好药品和热热的流食带过去,如果是男性的话,我大概只会怀疑他体格差,或是叫他多喝热水吧。所以,男孩子们常常觉得我孤傲、不易亲近。”

讲到这里,袁珏姐姐自己先“咯咯”地笑起来。

“我大学毕业的时候,看到周围的人都成双成对地出入,有阵子还很羡慕呢。我直到那个时候,都还从来没有体会过心脏很强烈地为某一个人跳动的感觉,思绪也没有被另一个人紧密地影响过……有时,看到爱情电影里那些轰轰烈烈的桥段,会暗自揣摩主人公的心境,希望可以通过强烈的共情,体会到一点什么……”

“那姐姐就真的一次也没有恋爱过吗?”

尾音刚落,我已经开始后悔。后悔自己话赶话,后悔自己的好奇心。袁珏在我心中明明那么好,我究竟期待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才算是圆满呢?

“如果真要说的话,算是有过一段恋爱经历吧。”

袁珏想了想,还是说了这么一句。“恋爱”二字发音听起来那么不自然,那么飘忽。一种深刻的陌生感。语气里头伴随着九曲回肠的迟疑与困惑。

我们的项目进展很顺利,七个月完成剧本,四个半月拍完。赶在一个著名影展的截止日期之前,我们把作品的成片递了出去。冯赫讲,这是他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作品。

“这些年哗众取宠的事儿总算没白干。”

冯赫向我和袁珏感叹道。

迟到的初恋

和周屹相识是在冬季。我最讨厌冬季。过往,我总跟人说,一到北方的冬季,浑身上下的毛孔仿佛都在提醒我:你可以去死了。冬天天寒地冻不近人情,甚至没有留住一颗受精卵的慈悲心。

和周屹相处那段时间,是项目结束后我跟袁珏赋闲在家的时间。我去袁珏家做客,和她躲在小夜灯灯管底下分享生活中琐屑的幸福。

这对我来说,还真的是第一次。

我跟袁珏讲起讨厌冬天的事。

“本来我很讨厌冬天的,不过周屹跟我说,他从小生活的地方春分之后岗峦上都会开满白色的小花,赤脚走在泥地里就像是驾驭着一朵柔软的云。如此一来,我便觉得,挨到春天再说吧!”

袁珏取笑我善变,两个人窝在沙发里笑成一团。

“恋爱很好,但还是要保护好自己。”

那时,我和袁珏已经关系要好到会相互叮咛。虽然,从来都是她问我,她叮咛我。我从不过问她,不问她和宋冀。

周屹是一名制片人,那时常来冯赫工作室做客,我们偶尔攀谈。袁珏也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深入接触后,周屹告诉我,他跟冯赫其实是老相识了。冯赫找他合作,希望他帮他的下一部作品找资方。

起初,周屹不太愿意。因为,项目剧本暂无,就连个像样的故事大纲都没有,他不想做这种空手套白狼的事自伤羽毛。

冯赫提出要再谈一谈,三番五次邀请他去工作室做客,最后甚至抛出诱饵。诱饵是给万年单身的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女朋友就是我。

我讨厌这样自以为是的等价交换。后来,我与周屹发生争吵,也向袁珏抱怨起过这一点。

“嗯,很像他的作风啊。他这些年倒挺像个传送带的,将女孩子们安置在他认为合理、准确的位置。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

短短几句话,别有深意。

周屹表现出来的特质很让人欣赏。剧本会上,大家聊到“善良的人会有福报”,他打岔,“没有福报也要善良啊”。当下,我就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可是,大多数时候,传统意义上的好人,和感情里的好人,本来就不是一码事。更何况,我总是过分相信语言的力量了。

突然想起青春期时在言情杂志上读到过的一句话,“判断一个人爱不爱你,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看他做了什么。”这话好像是女儿恋爱前妈妈贴心的嘱咐。

爱。好陌生的一种感觉,但是又可以察觉到它的形状,甚至感觉得到它是怎样捏爆了我。还有,它在我这里,似乎从来就不是完美的心形。

周屹和冯赫的合作最后还是无疾而终,我和他的感情也是。

我们认识第二十天的时候,他就向我表白。那时我刚从外地回来,他抱一大团鲜花就埋伏在我家的楼下。盛开的鲜花遮住他的脑袋,他突然跳到街边,伸出头来冲我做鬼脸。

我第一个反应是惊吓。他和吴苍身型接近,我差点就要以为自己花了眼。

对于这样的“惊喜”,我是会感到不适的。这几年,我对一切突如其来闪现的东西(人)感到不适。我轻易不邀请别人来我家做客。偶尔有,我也会征得对方同意后事先打开家里的摄像头。

有一次,朋友说我过于敏感,晚上躺在床上,发现好像真的很久没有相信过什么人了,更不会和人建立过深的羁绊与粘结。

“幸知,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他说的不是“做我女朋友吧”,而是,“你愿意吗”。他在征求我的同意。相处越久,越发现他是不会轻易冒犯别人的那类人。

他第一次把嘴巴凑过来时,我没发现自己已经满脸都是泪。我瑟缩在沙发末端,好像我本来就是沙发的一部分。

“幸知,我可以吻你吗?”

原来接吻是要征得对方同意的。言情偶像剧里总会出现强吻、壁咚这样的情节,好像充满少女情怀的样子。现在再看,只觉得就像一集集恐怖片。一个人可以径自吻你,而不管你的感受。那么,他做什么会顾及你的感受呢?

我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把脑袋凑过去,更严重的恶心感蔓延上来。我只好跑进洗手间抱着垃圾桶。

天知道我的嘴巴曾经都吞下过什么。直到现在还好腥。

二十天,如果你从早到晚和同一个人保持稳定频次的坦诚交流,几乎也可以把对方的前半生了解到个八九不离十了。可我当时还是没有直接说出“我可以”、“我愿意”。

“也许,你还不够了解我呢。”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了解对方吧。”

我没有回应他的表白,他丝毫没有意兴阑珊,紧接着又说了好大一段话。

“前三十年,我都觉得,如果可以做出一部伟大的作品,被很多人记住,是很值得骄傲的事。遇见幸知才知道,要是可以被你喜欢才是值得骄傲的事啊。哪怕就只是被你看一眼呢。”

诗情是我担不起的重担,情话不过偶尔兑现的谎言。

我讨厌省略号,和他的聊天记录里就从来没出现过;我讲抗拒亲密关系,他就一副无欲无求的派头;每天按时提醒三餐,第一次收到的礼物是电子阅读器和按摩年卡;约会仅仅是看电影吃饭。晚餐后,他就打车送我到楼下。

他有时看我的眼神,就像是最细最绵密的针。只需轻轻一戳,我的整个灵魂便轻而易举如阳光下的彩色泡沫般彻底破碎。我只好假装不知道他看我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第一次聊起“性”这件事,是在圣诞节。街上的青年男女成双结对,每个步伐都被踏出幸福的模型。我用一种开玩笑的轻松口吻跟他讲:

“其实,我已经没有第一次了哦。”

疑惑像毛虫爬满他整张脸。变形的疑惑。

“为什么,你不是都还没有谈过恋爱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其实,那个人你也认识。那个人的身边,应该直到现在还环绕着数不清的隐形性资源吧。”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用“那个人”形容他。原来吴苍在我这里早就没有姓名。他是一个带血的图腾,是恐怖的符号,是早就被定好时的地雷。以及,我怎么可以把年轻善良的女孩子们形容成是“隐形性资源”呢。

话题从“隐形性资源”上岔开,他的回答更让我震惊。

“真羡慕啊,身边可以环绕着一大堆隐形性资源。”

等等。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羡慕的是什么?

“可能是我单身太久的缘故吧,所以对这类事情还是很羡慕的。”

我知道他是安分守己的人。至少,在这个行业这么久,他滴酒不沾,也从不曾听说他以工作的名义私下叫女孩子出来过。但我还是心惊,表面上继续维持冷静。

“我说实话你也会生气?男人会羡慕这些实在再正常不过了。没有才不正常呢。我只是不愿欺骗你。大人物一个接一个轰然倒塌,对平凡人也不要太过高看吧。”

“可是这个人你也认识。”

他的确认识。他们都是冯赫的好朋友。他听完,第一反应是惊讶。

“不会吧?吴苍人不是很好的吗?我看大家跟他关系都很好。他还是我们的前辈呢。同样是非科班出身,他倒是真比我厉害不少。”

我猜想,他那时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应该是,小女孩子年少无知,被有才气的怪大叔骗了。骗了身体,又骗感情。毕竟,他身处在这个环境里,见过太多女文青,也太清楚女文青们的脑回路了。

哦天,“女文青”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个骂人的词汇的?

我们之间早已心生嫌隙,但真的决定要结束这段还没真正展开的亲密关系,是有一天,我发现他把我重度抑郁症的诊断书带了出去,带到和投资方的项目会上。

他去洗手间时,手机拼命响。键盘一亮起来,我就看到那些热热闹闹的讨论。

“抑郁症?真时髦。”

我一看到这几个字,就像一只被活生生捏住尾巴的小老鼠,第一反应便觉是在说我。迅速滑开他的手机。看到他们的谈话。一个工作群,人还真不少。

生病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但是会是一件隐秘的私事。

“那抑郁症诊断书是真的?真时髦。”

“唉,女文青都爱得这病。她才华还是有的,文笔多好啊。”

“男人没钱可不行,女文青有时候还是很现实的。”

“你有见过女娲造出的人离开女娲吗?她以前整夜整夜不睡,自从和我在一起,都能睡觉了。简直重获新生啊。”

周屹讲起抑郁症的平淡口吻,就好像在说,“我今天喝了一杯凉白开”。公文包里露出病例的一角。我突然觉得它好孤独,忍不住想要去陪陪它。

我不说话。只是哭,声音洪亮,也不管会吵到谁。他出来看我在沙发上流泪,摸不着头脑。

“你让我感到自己很无能,我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你觉得我是爱你的呢?”

他居然跟着一起哭。他向我解释,男人之间就是爱相互调侃、吹嘘。

“首先,我没有意识到自己跟你会存在这么大的认知偏差。这些事是不能告诉别人的吗?这年头不是每个人都得抑郁症?抑郁症是病吗?不就是想太多。这是我们这样搞创作的人的职业病吧。”

“而且我当时带出去,也是为了帮你谈成项目啊。今天的项目是帮你谈的,人家本来都已经有编剧人选了。但是,我真的觉得那个题材更适合你。我这么说只是想证明你很优秀,以及我对你很好。你看,你都得了抑郁症,还可以出去工作,这么坚强,这么上进。”

他还在努力劝我。

“你要努力赚钱,要变得更有名望,这样别人才能在乎你的感受,这样才真的有人听你说话。我是为了你好。我只是希望你快乐一点。”

他声嘶力竭的辩驳,让我想起以前看过的情景喜剧《爱情公寓》里,张伟和胡一菲打赌时所说的话:

“和我打赌,不是看你想要什么,而是看我有什么。”

周屹大概真的不知道,我所拥有的是什么吧。他以为我拥有的,是迷人的愁思。他甚至羡慕我,因为得了抑郁症,好像还能为我带来不错的工作机会。就好像抑郁症比我写出来的字更能证明,我真的会是一个好编剧。

认为抑郁症是充满诗情画意的艺术家愁思,这是多么可耻的一个念头。这世界上的某些无知,就是可怕到一个你所不能理解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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