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的锦绣与丑恶、内在道德感的挣扎与抗争,以及引申出的关于人生意义的探讨,一直是黑泽明片子着力表现的主题,影片《丑闻》就是其中之一。

作为黑泽明的中早期作品,《丑闻》讲述了一场因“狗仔队”的虚假绯闻报道而引起的官司。影片通过巧妙的道具运用、场景设计和场面调度,对人物形象进行了非常简洁有力的塑造,形成了强烈的现代共识感。

作为一部黑白片子,黑、白、灰构成了影片的视觉色彩,而这三种颜色恰恰对应了影片中的三个主要人物——杂志社负责人堀社长、画家青江一郎和律师蛭田乙吉。通过这三种颜色相互“角力”,生动展现了影片主人公、小人物蛭田乙吉内心的道德挣扎以及人道深处真善美的气力。

其中,堀社长是典型的反面角色,一个没有任何道德感、为了金钱利益不择手段的人,他象征着当代世界的时代弊病,对应的是“玄色”。

而三船敏郎饰演的青江一郎恰恰相反,他是一个朴重、高尚、勇于反抗世俗的艺术家形象,对应作为正面形象的“白色”。

为了塑造青江这一人物,黑泽明引入枢纽道具“摩托车”,它贯串影片始终——在当时的人们看来,一个骑着摩托车的艺术家是过于新潮的、不可思议的。青江骑车载着一棵巨大的圣诞树在宽广街道上驰骋,这组跟拍镜头令人印象深刻,它传递出人物张扬不羁、崇尚自由、布满生命力的枢纽信息。

这样一来,青江一郎作为世俗反叛者的形象就跃然于银幕之上,拥有很强的个性活力,以至于影片前25分钟里,观众很可能将他视为片子的主角,直到律师蛭田乙吉的泛起。

蛭田乙吉是一个在“黑白”之间不断“滑动”的人,他代表着“灰色”,光明与黑暗的对抗在他身上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比拟堀社长和青江一郎,蛭田乙吉这个人物要复杂得多。作为一名小人物,他心中布满对善、对光明的渴想,可欲望导致的软弱却让他有时不得不向“玄色”低头。

影片中有这样一场戏:蛭田律师收受贿赂之后,来到青江家里,他十分心虚地找借口说,没有西条美也子的支持,诉讼无法成功。当青江告知西条美也子同意联名起诉后,蛭田大吃一惊,彷徨失措间,他不小心按到了摩托车上的喇叭,一阵突如其来的鸣笛声把他吓了一跳。这样的场景设计和道具运用比任何对白的表达都更加有力,人物复杂的心境瞬间得到体现。

此外,黑泽明反复运用高反差的灯光风格,让蛭田处在黑暗的远景,青江等人位于高亮度的背景中,戏剧性地展现差异化的人物特质,蛭田内心深处的痛苦、纠结得到近乎完美的表达。

蛭田乙吉的良善本质,除了体现在痛苦纠结以外,还在于当他每次做了违背良心的事之后,都会变得特别温情、忧伤,想好好对待每个人,这种情感“几乎热切地要炸开气度”。事实上,这种自责、愧疚恰恰是内在道德感的体现。初上法庭时,他穿了一件古代律师的袍子,因而遭到世人冷笑,那一刻,蛭田律师近乎当代堂吉诃德的形象,面对黑白混淆、道德沦丧的外部世界,他的内心深处依然保存着一颗善良的种子。

从软弱、堕落到勇敢、善良,蛭田的“人物弧光”非常明显,这一角色不断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因此,他才是整部片子真正的主角,也是最接近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形象。

促使蛭田律师作出终极转变的情节点是女儿正子的死亡。固然正子并非影片主要角色,却是一个关键性人物。久卧病榻的正子锦绣、温柔、贞洁、善良,按青江一郎的话说,她是“神的女儿”。她因病足不出户,却能够深刻洞察人道的本质。他的父亲背叛青江时,她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她对父亲说:“我发着烧躺在这里,那么清晰地看到事情使我害怕。”

正子的形象和圣诞节的场景结合在一起,构成了关于西方宗教信仰的隐喻,她仿佛是耶稣,亦或是人的灵魂深处象征光明的天使,将人道中真善美的那一面激发出来,让深陷道德泥潭的人们从痛苦、彷徨中得到挽救。

圣诞节前夜的酒馆里,世人喝酒庆贺,唯独青江陪着蛭田借酒消愁。这是全片最动人的一场戏。别人的新年愿望是期待物质生活变得更好,而蛭田却边哭边许愿说,他但愿明年能够重新来过,不要再让善良的女儿失望。

“今年我是一条蛆虫,明年我是一个人”。这句话具有何等的感染力!毫无疑问,在这一刻,人的道德感和真善美的气力战胜了一切。

更令人惊叹的是黑泽明的后续镜头——人们逐渐向酒馆中心靠拢,联袂高唱《情谊地久天长》,很多人开始哭泣——这样的场面调度卓具舞台感,仿佛某种气力正凝结到舞台中心。酒馆里,原先虚假的狂欢氛围变得无比真诚、哀伤、感人。此时,一个俯拍镜头从上方扫过世人,如同上帝视角,布满了悲悯的情感。很显然,在场所有人都受到蛭田情绪的感染,他们代表芸芸众生为生命的真谛唱起了赞歌。金钱、物质的诱惑、现代世界浮躁、急功近利的本质走向了消亡。

在那一刻,在那个场域,在人们的内心深处,真善美的气力开始觉醒。

上观号作者:上海国际电影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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