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於人羣之中的鯨

關於孫頻《我們騎鯨而去》

文 | 木葉

我讀孫頻的一些作品,感覺她是一個內在爆發力很強的作家,相當於能跑50米、100米、400米、800米……並可能脫穎而出。看《我們騎鯨而去》時,我有一些擔心,因爲,人被扔在島上或主動選擇到島上(島也可置換成荒山、孤船或密室),類似故事無論在驚險傳奇、推理小說還是《暴風雨》《蠅王》等經典中都有深入的表現,當下的作家怎麼寫出新意?我在閱讀的過程中逐步發現一個作家的耐心與轉變,她一步步地展開自我,展開敘事。

這個小島,老周去得最早,他是一個曾經的導演,藝術家;第二個來的是“我”,楊先生,四十多歲的小科員。有了這兩個人,底下“一定”會來一位女性。無論這是不是套路都不易避開,很考驗一個作家的虛構才華與想象力,即如何讓人物登場,又如何令讀者信服。第三個到來的是蘭姐,五十幾歲。她帶着什麼東西?以什麼樣的精神面貌而來?肯定還會發生所謂的愛情吧?那麼又如何展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權力,有強弱,有主動與被動。

主要人物中這個唯一的女性喜歡“我”,但是“我”起初對她很拒斥,或者說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刻意與她保持了一定的距離。於是她轉而通過與老周有所親近而孤立“我”,甚至令“我”生出嫉妒,整個天平於是傾斜了,變動了。讀到這裏,再次見證了孫頻作品中常見的心理揣度與賦形本領。

一個作家的作品自會有其延續性,除了心理還有文藝元素等。《松林夜宴圖》與繪畫相關,《我們騎鯨而去》裏則主要是劇場。其中徵引了很多戲劇,突出的是莎劇,如《哈姆雷特》等。作者將小島上老週一個人的劇場命名爲“世界劇場”。這些劇目有些似曾相識,或可溯源至某個原型母題,或隱約關乎某一新聞,或又見作者的變形與更新。關鍵是,這些劇目和這三個人的人生走向構成互文,或深或淺或明或暗,而且,可以輻射到更廣闊的人生。

看這部小說時能感到,一個小說家在不斷試煉自己。

小說一開始寫到了島上長成各種形狀的時間,如蒼老的時間,龐大的時間,或靜或動的時間。語言和細節透出陌生感,而又吸引人。“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宇宙也就意味着時間與空間。同樣,世界也意味着時間(世)和空間(界)。作者在孤島中加入並思考着“人”這一維度,在一個有限篇幅之內把時間和空間不斷轉換,時間變成空間,空間又成爲另外一種時間,三個人構成一個世界,而世界裏又蘊含更多的歷史和故事。(這些都匯聚於這個島,生長於這個島,所以也可以說孤島是這個小說的一個“潛在人物”,瀰漫的人物)

小說指向人生和人性,關乎人在這個世界中怎麼和自己相處,又怎麼和自然與世界相處。這幾個人可能是爲了逃避現代文明的某些失意、某些桎梏或者權力與喧囂而來,但是真正到了島上之後,跟孤獨又有一個博弈的過程,還可能搏鬥不過它,這時候會發現自己擁有以前所反對的某些人的某種壞,或者埋在社會中的某種壞,這些東西難以抑制,會施於周邊的人,也可能反射回自身。

在小島上的孤獨和大城市裏的孤獨,都可能是致命的。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爲吾有身”,患在於有自己這個人,有自己這個皮囊。講得更淺近些,人們常講,這個空間限制我,這個學校限制我,這個崗位限制我,最終是落實在這個皮囊本身在限制我,也就是說,人要面對自身的存在,甚至自身的深淵。

久居孤島也可視爲一種“流放”。真說到流放,我想起疫情期間重讀加繆《鼠疫》時感受很深的一點,流放到西伯利亞是殘酷的,流放到荒蠻瘴癘之地是殘酷的,置身於大洋中的孤島也殘酷,但同樣殘酷而且可能被我們忽視的一個事實是,流放於自己所居住的房間,“流放在自己的家裏”。生命中某些渾然不覺的事物,有時會抬起頭來命令我們正視它。

孤島與西伯利亞和瘴癘之地和都市藩籬以及自己的家等都不一樣,卻又可能隱隱地聚合了它們的某些元素。這可能有助於故事的展開,同時也考驗作者。

作者筆下的人物有文藝氣息,或迷戀表演,或少小時便喜歡文字,或寫詩並嚮往《瓦爾登湖》之境。值得一提的是,真實的梭羅並沒有在湖區生活一輩子。我們真到了孤島之後,是否能忠實於自己,忠實於最初的信念?隨着時間的推移,人往往會走到自己的側面、對面甚至反面。自己和自己難逃一搏。就此而言,《騎鯨》這個小說還大體可以看作尼采所言,試着在自己的身上克服時代、克服世界,到最後,也是克服自己。

不久前我寫過一篇短文,提到小說的結尾如何保持一種“動能”:文字停止運行了,卻又將讀者帶出很遠很久。動能本身也“生成”勢能,承載豐富的文本可能。一個小說最後最好能有多重的意味與力。

閱讀這部小說時因爲聯想到,一些關於密室殺人、荒野求生、人性實驗的文本曾深度觸及人的處境、人性之惡與權力問題等,我有些擔心或者說好奇孫頻最後怎麼收束,又怎麼彰顯自身。小說中引用或化用的戲劇大部分是西方的,而結尾處指向了“騎鯨”,與古典的辭賦詩詞、李白傳說、遊仙隱遁等有或遠或近的關聯。這就整體上構成了一種微妙的中西之間的張力。而且騎鯨這個“意象”,頗可玩味。鯨是龐然的,重量級的,騎鯨意味着犯險與隱沒,卻又具有迷離、詩意的一面,跟理想、浪漫甚至信仰也相關。可以說,作者比較輕盈地處理了比較終極性的重大問題。關於如何面對這個複雜的世界,小說家可能難以給出明確的答案,很多時候也無法做到“正面強攻”,但孫頻顯示了自己的思考與探索。

還可注意的是,具體騎鯨而去的人是老周,但書名是“我們”騎鯨而去,當然可以說是指老周這樣的人,但也可能並不易說清“我們”到底是誰。換個角度,一個人可能認爲自己是老周這樣純粹的藝術家,事實上未必做得到。又抑或,一個人可能既是老周,又是蘭姐,還是楊先生,有他們惡的一面,有他們善的一面,有他們的頑強或脆弱,渴念與未明……

蘭姐身世獨特,兩次婚姻,不斷地被騙,甚至被自己的親人看不慣或看不起,但是她到了島上,還曾設想開一個旅遊公司,是否可以從頭來過、做出一些事情來。說到底,她是想(讓人們)重新認識自己。再加上老周對某些東西的持守,以及“我”的離開或者說對生活的重啓,小說在迷離晦暗中也隱含着一種上升與騰躍的意志。

小說中島上就三個人,一個殺夫,坐牢,喪子;一個遭遇了一些事來到這個孤島後,仍然固守藝術;一個是不得已來守礦,心裏藏着詩。小說家在塑造人物時想必是斟酌再三的,身份年齡性別性格容貌情感等等。她選定了這三個人,當然,也許有的讀者會期待更復雜而及物的設定,但這三個人已不斷折射出新的人物,新的人生與故事。我的想法是,人的一生難免在某個時期會遭遇“降維打擊”,這種打擊可能來自社會,來自自然,還可能就是來自自身,自己的身體或思慮……降維打擊可能是突如其來、轟然而至,也可能是平平淡淡、悄悄發生,遭到打擊之後你可能怎麼做?你是藝術家、有權勢者或一般工薪階層,是否能看清或堅守藝術本身,是否能更深入地理解生活和職責?是否能再往前走一步?曾經的理想和夢想究竟有那麼重要嗎?又是否摻雜了一些另外的東西?利益、名位、慾望、幻覺……

談到這裏再總覽小說的結構,會別有一番感受。結構與節奏頗爲關鍵,是小說家創新能力的一種重要而直觀的體現。這部小說包括幾個部分,有自然的描摹,有社會性的生活(一方面是大量回憶和述說,一方面是島上瑣細而又觸及身心的日常),還有一個突出的結構性存在就是前面曾提及的劇場敘事,即老周接連表演的木偶戲。這種表演,相當於在作者和讀者中間擺了一個臺子,臺子看似阻隔了彼此,但是臺子自身突然開始發光,而且它發的光進入了讀者,進入了生命。有時候,劇目構成間離或昇華,把故事的張力、人和人之間的張力凸現出來,小說越發縱深,而又見出層次與彈性。

回到書名或再盪開一筆,“鯨”是實有的,也可視爲一個隱喻,鯨和我們遙遠的祖先一樣生活在大海里,又可能隱藏在茫茫人羣中,以及我們與虛幻之間。既然是隱喻,就不僅可以是關於人生的,也可能關乎創作本身,鯨隱現於人與人之中,也在文本深處召喚着名詞與動詞,真實與虛構,嚴峻與輕盈……

近幾年來,孫頻迅猛而又靜靜地在變,以前對於個人的內心,對於肉身,對於那些惡與晦暗,對於一些不可名狀的東西,她長途奔襲,一定要“趕盡殺絕”,呈現很緊張的一種較量。到了這個大中篇,越發透出了張與弛,透出了她對敘事本身更深入的理解,將具體的敘述與社會性的存在以及思想上的發現,儘可能循序漸進而又參差多樣地融匯,並拓展。我們不難感到一個作家在不斷打開自己,豐富自己,然後讓自己和這個世界相互辨認,在行進的途中,勉力給塵世一道或幽或明的光,這樣的過程充滿挑戰與未知,也跌宕欣悅。

《我們騎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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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頻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8月

孫頻,1983年生,現爲江蘇作協專業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及《疼》《鹽》《裂》三部曲等。

本文作者:

木葉,原名劉江濤,現爲《上海文化》編輯,中國現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著有隨筆集《一星如月看多時》,文論集《水底的火焰》,主題訪談集《先鋒之刃》。

編輯:林薈萃

審稿:梁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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