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紐約時報》評論家Manohla Dargis在針對史蒂文·索德伯格(Steven Soderbergh)的作品《魔力麥克》(Magic Mike)的影評中,她提出了一種觀點,把不可言說的一種現象說了出來。假如她提的觀點不是詳細針對這部片子的話,幾乎可以作爲女性評論家的宣言。她寫道:“有一種觀點以爲,好萊塢的片子老是爲了男性觀衆的視覺享受而編排的,幾乎讓女性觀衆被排除在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美國舞男》(American Gigolo,1980)的理查·基爾(Richard Gere)|Rex Features

進入電影院去看《魔力麥克》這樣的片子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去注視裏面的帥哥美女,這並不是什麼出人意料的道理。一個世紀前,喧鬧的觀衆們擠着去看那些帥哥美女拍的片子,性感的珍·哈露(Jean Harlow)和佈滿異國情調的魯道夫·瓦倫蒂諾(Rudolph Valentino)吸引了觀衆,原因很簡樸,有個東西可以隨時隨地吸引觀衆,那就是性的吸引力。

許多人看片子背後的東西至少有一部分是由慾望驅動的,那爲什麼這個話題常常被擱置一邊不被談論呢?對於影評人來說,談論個人慾望好像被以爲是不成熟的。在評論界,有一種長期以來的立場,以爲應該避免用第一人稱寫作,評論家應該保持一定程度的客觀性。

但對有些評論家來說,評論與自我保持間隔的原則有時好像與整個觀影體驗背道而馳。一些最有才華的批評家完全沒有遵守這一原則。寶琳·凱爾(Pauline Kael)在她最令人難忘的評論之一——對維托里奧·德西卡(Vittorio De Sica)的《擦鞋童》(Shoeshine,1946)的評論中——一開始就講了一個關於與男友爭吵的趣聞。

《魔力麥克》(Magic Mike,2012)|Claudette Barius/Warner Brothers Pictures

如果說影評從來都不是客觀的,那麼慾望也是如斯。身體上的吸引力有一種奇異的、私人化的魔力——從這一點上說,它很像不可避免影響一個人的影評的元素:這個人的立場、背景和偏見。這就是爲什麼我們需要去談論慾望。但談論女性的慾望,纔是真正吸引我的地方。固然男人和女人都能從看漂亮的電影明星中獲得愉悅,但當女性完全表達出這種愉悅時,她們可以真正有所得。

面對一個長期以來排斥女性視角的行業和藝術形式,當我們分享最私密的個人印象時,它讓我們回到了本質:片子文化的敘事。這在其他學科中也是如斯。例如,在文學界,優先聚焦女性主體性已經成爲核心。越來越多的非虛構小說的出版形式也越來越多,而這些形式曾經被以爲是凌亂的或自我陶醉的。女性的私家回憶和傳統上被貶低的“女性化”傾向現在成爲新的寫作新浪潮的素材。這種方法運用到片子編劇中的時候,必需包括我們的性慾。

只有當我們能夠闡明這種態度時,在評論中接受泛起這種私人化的、生理性的反應才顯得有價值,否則影評就只會充斥男性化的“客觀的”批評技巧和片子分析。這並不是要拒絕這些技巧,而是要質疑強加給我們的男性化方法。女作家應該在必要時拒絕來自於僵化的傳統主義的壓力。

Magic Mike XXL (2015)BFI

▍被觀看的男性

在瑪格麗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1988年的小說《貓眼》(Cat’s Eye)中,她寫道:”當我感到寂寞想念男孩子時,我懷念的是他們的身體。我研究他們舉着香菸的手……肩膀的坡度,臀部的角度。側面看他們,我在不同的燈光下打量他們。我對他們的愛是視覺上的:那是我想擁有他們的部門。不要動,我想。保持那樣,讓我擁有吧。”

阿特伍德的視角和想要在銀幕上觀看男人並沒有多大不同。這是一種單向的注視,在黑暗中安全地進行,把男人作爲性客體。結果,男人罕見地成爲了一種被動的生物,被女性慾望包裹着。他就在那裏被人看着。《魔力麥克2》(Magic Mike XXL,2015)公映時的任何一羣女性影迷就能證實觀看男人引起的真實快感,這部電影公開迎合了這種慾望。

阿特伍德筆下被塑造出來的被動的男性性客體,以及《魔力麥克》中對此的視覺化再現,兩者如斯有力是有原因的。當男人凝視着女人的時候,無論多麼無辜,這種目光中都有一種主導性和對女性的所有權。在現實世界中,男人們可以在大街上肆意“視奸”女人或者是言語性騷擾女人,對此他們並沒有受到多少阻力,固然近來反性騷擾步履越來越多。對男人們來說,這並不難看,他們毫無羞恥感。但是,當一個女人凝視着男人,還公然討論時,她是在重新奪回自己的慾望。她是在展示無論在電影史仍是日常生活中長期以來被壓抑的斗膽的性衝動。

對於女性的身體,女性自己常常像是遊客,我們不斷被鼓勵着從外在的角度看待自己,並做出相應的調整。片子卻可以讓我們有機會向外看。另外,女人生活中還有另一件事:男人可能是危險的,即使是看起來有魅力的男人。但電影明星完全是另一件事。坐在黑暗的電影院裏,盯着看他們是很安全的。片子可以給女性更多安全空間,讓她們沉迷於對男性的注視,不迴避、不間斷的注視,而若是在現實世界裏,這樣的行爲可能很難找藉口去解釋。

A Streetcar Named Desire (1951)|BFI

異性戀女性的慾望老是有些許可能會導致身體受到傷害,固然承認這一點非常令人沮喪。而注視《美國舞男》(American Gigolo,1980)中的半裸的、古銅色肌膚的理查·基爾(Richard Gere)卻永遠不會讓你陷入危險。對我來說,看着《魔力麥克》裏油光滿面的塔圖姆(Tatum)脫得幾乎一絲不掛的樣子,有一種顛覆性的快樂,是看脫衣舞娘永遠無法擁有的快樂。當然對於同性戀女性來說,需要的慾望不是對男性的注視。但無論性取向如何,幾個世紀以來,女性都是作爲性客體而存在的。事實是,銀幕上對女性的描繪,大多時候仍舊是女性在現實生活中的“附加功能”的幻想延伸:取悅男人,對男人有吸引力,讓自己的身體以某種方式成爲公共財產。直男的慾望並沒有錯,但它沒辦法推動社會提高。

對純粹肉體美的物化並不是這種形式的女性慾望的獨一元素。賞識一個電影明星和賞識一個雜誌上的人物或街頭的男人並不完全一樣。有無數演員,無論男女,在現實生活中看上去毫無魅力,然而一上鏡就可以煥發毫光。演員的肢體動作是他的溝通方式,遠遠超過了情節或書面對白。他駝背的肩膀,拱起的眉毛,他在餐廳點菜或叫車的方式,都爲他建立了一個故事,從一部片子延伸到另一部片子中。對我來說,要被他吸引,需要的不僅僅是顯而易見的東西。除了完美的六塊腹肌之外,這種身體敘事的形式也是同樣吸引我的東西,那是一種從表演的細節處迸發出來的人格魅力。所以,普通觀衆被慾望吸引去看片子,而對於影評人或片子學者來說,這也是同樣重要的一點。

以下是我的一些例子:白蘭度(Brando)低沉的調情語調;塔圖姆小狗式的歡快樣子容貌;史蒂夫·麥奎因(Steve McQueen)的懶散羞澀的步態;年青的米奇·羅克(Mickey Rourke),他的流氓姿態下隱藏着深深的溫柔;伊德里斯·艾爾巴(Idris Elba),優雅而又收斂,擁有強盛內心;《窮街陋巷》(Mean Streets,1973)中的羅伯特·德·尼羅(Robert De Niro),他身着皮衣,語速極快,是個亢奮的瘋子,就像要撕碎銀幕,他就是那種你母親警告過你千萬別碰的男人;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心不在焉,隨意地把一根菸方向不對地塞進嘴裏。

Gifted (2017)|BFI

▍注視明星背後的心態

對於那些但願被以爲像男性評論家那樣理性的女性來說——這樣說出來好像很荒謬好笑——討論女性慾望是一件很危險的事。由於討論女性慾望好像印證了女性過去被以爲“女孩子氣”“輕浮”“不嚴厲”等等的特徵,對此女性好像有一種真實存在的無法言說的驚駭。似乎在暗示假如我們被電影明星所吸引,這看上去好像會破壞我們作爲影評人的專業性,或者打破了影評看上去還算有邏輯性的表面。

而《時代》週刊的影評人Stephanie Zacharek卻絕不畏懼這樣的標籤,以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將其擺在了眼前。她在評論馬克·韋伯(Marc Webb)最近的家庭劇情片《天才奼女》(Gifted,2017)時,用了整整一個段落來描述克里斯·埃文斯(Chris Evans)健壯迷人的身體。“埃文斯的美有種荒誕乖張的感覺。固然他有着現代人的頭髮,但仍是像一個四十年代的足球英雄,而他自己卻絕不自知。埃文斯還年青,他應該多演一些不知道自己有多帥的小鎮青年。固然看上去他似乎很容易地演了出來,但實際上肯定沒那麼輕易。”

我但願有更多的女性能像這樣很恬靜地寫出這樣的評論。但許多人害怕表達這種慾望,由於在這個以男性爲主導的行業裏,性的渴想意味着凸起我們的 “他者性”(otherness),我們的性別差異,我們的個人印象,而這種方式一直是直男的禁忌。

現在的男性評論家們傾向於避免表達性慾,避免被以爲是不尊重女性、懷有色意、或反女權主義。在很大程度上,他們應該留意這些事情。表達吸引力並沒有錯,尤其是涉及到明星、表演和敘事時,我從不主張男人們由於評論瑪麗昂·歌迪亞(Marion Cotillard)或克勞迪婭·卡汀娜(Claudia Cardinale)的美貌而受攻擊。

但是,這種慾望的表達方式是有很大的侷限性的,由於一不下心就會變成干犯而非真誠的讚美。最近光鮮亮麗的雜誌對聞名女演員的先容就展示瞭如何不去觸碰這個話題。在一篇個人採訪中,無論受訪明星有多美,採訪者都應該把個人喜好放在一邊。但實際上,這對一些人來說,好像很難做到。在片子領域之外,對女性外表的反覆描述,坦率地說,會讓人感到毛骨悚然,也會讓人感觸感染到作者高人一等的傲慢立場。

就拿一名男記者在《時尚》雜誌(Vogue)上針對塞琳娜·戈麥斯(Selena Gomez)所寫的這篇充斥着令人厭惡的物化女性的父權口氣的文章爲例:“當我把圍裙從她那一頭巧克力色的頭髮(潘婷公司爲這頭秀髮支付了數百萬廣告費)上套下並系在她那細腰上時,此刻的我感觸感染到了一股強烈的保護欲,而我想知道被她迷倒的那麼多男人是否多年來也都有這種感觸感染。”

2016年,《名利場》(Vanity Fair)對瑪格特·羅比(Margot Robbie)的先容更加趾高氣揚。“她26歲,她很美,但不是模特那種超凡脫俗的美,而是更大衆化,看上去有些憂傷,慢慢你會覺得她挺美。她看上去是金髮,但髮根卻是深色的。她看上去身材高挑,但實在是穿了很高的高跟鞋。她可以性感而又有氣質,就算全裸也是如斯,但只表現在她的作品裏。”

事實是,女性已經習慣了被貶低爲只剩身體和性。不知不覺中,男性作家們已經歡快地將女性身體殖民化了好幾個世紀——而且這種情況在主流名人新聞界和片子研究的隱祕世界中仍在繼承。因此,假如男性片子觀衆無法再表達自己的純摯慾望,由於它已經被垂涎欲滴的色狼和牆上貼着海報的青少年所沉沒,我們知道該怪誰。也許這也是爲什麼對異性戀男性慾望的闡釋顯得如斯陳腐的原因。

Giant (1956)|BFI

像《五十度灰》(Fifty Shades of Grey,2015)、《暮光之城》(Twilight,2008)和《魔力麥克2》這樣的片子都比大多數片子更多地迎合了女性的性幻想,但影評往往對此不屑一顧,或者說這樣的片子概念有題目,它們在電影圈內往往是佈滿了爭議。“它針對的觀衆是那些搞女子婚前獨身派對的人。”這是一位影評人對《魔力麥克2》的評價。真正接受女人貪婪的性慾仍是一件新鮮事。而能夠說出“我愛丁丁”並在自己的心靈深處開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率性道路,這簡直是對看片子背後最傳統的原因(男性觀衆注視女演員)的徹底顛覆。

編劇界的傳統主義者——尤其是業內傑出的男性前輩們,無論在社交媒體上仍是面對面時——好像很想告訴我,什麼樣的意見纔是值得尊敬的或專業的。但我已經厭倦了被告知什麼是不體面或不合適的。現實生活中的這些限制已經夠多了,我們應該提供女性更多的空間,讓她們可以既理性地分析,又能感性地表達慾望,既可以飢渴地注視,又能去思索對這種飢渴意味着什麼。

考察觀衆與片子的關係一直是片子分析的基石,也有許多新的嘗試。如前所述,文學作品爲我們指明瞭前進的方向。融合了回憶、文化批評和事實材料的混合類型作品充斥着市場,其中有一些出版物被改編成了片子。最近有兩部作品脫穎而出,娜塔麗萊熱(Nathalie Léger)的《Suite for Barbara Loden》和杜爾加·楚·博斯(Durga Chew-Bose)的《Too Much and Not the Mood》——這兩部作品都是印象派的、漫談類的書,作者在對所討論的作品進行精闢的批評的同時,也有個人的思索。所有關於“女性化”的骯髒聯想——輕浮、情緒化、自百式——現在都被用來重新定義文化寫作。在這一過程中,它們迫使我們重新考慮這種寫作的元素和界限。

片子批評是否也會從這種混合化中受益?在一個不受傳統影評形式影響的“標題黨”網絡社會中,我想知道印象派的片子寫作是否會有更徹底的未來。我不禁覺得女性在這方面走在了前面。我們與片子的關係中,至少有一部分是由夢想、憤怒和性慾所推動的,假如我們對這一主題進行探討的話,心理學見解可能會是創作源泉。女性的渴想這個原本邊沿的主題就是一個完美的出發點。

CHRISTINA NEWLAND

一位出生於美國紐約、生活英國諾丁漢的自由撰稿人,曾爲《衛報》、《VICE》、《GROLSCH FILM WORKS》、《CANVAS》和《VERIT FILM MAGAZINE》等雜誌撰寫過關於片子和文化的文章;也是諾丁漢 "水門片子館"(WATERGATE CINEMATEK)的片子策展人,專注於放映上世紀70年代好萊塢鮮爲人知的珍品。

原文於2020年4月3日發表於BFI網站

翻譯:小雙 @迷影翻譯

原標題:《女性的慾望:片子中的女性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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