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非遠在接受採訪。

吳非遠(最後一排左一)及戰友們和朝鮮小姑娘合影。

當美軍指揮官拿着望遠鏡觀察冰天雪地的蓋馬高原時,他沒有發現,數萬中國人民志願軍正潛伏在北風呼嘯的雪原之中。今年94歲的抗美援朝老戰士吳非遠,當時就在其中。70年前,衣着單薄的中國軍人從長津湖周邊,發起了令美陸戰1師膽寒的進攻。

許多戰友沒能發起衝擊。在零下30攝氏度的低溫裏,他們在陣地上化作了冰雕。9月24日,說起用雪埋葬凍死的烈士,吳非遠依然難掩悲痛。

萬里赴戎機,身上衣正單

1950年入朝作戰時,浙江義烏人吳非遠已是位南征北戰、經驗豐富的老兵。從1942年參加新四軍浙東遊擊縱隊,到隨部北渡長江編入新四軍第一縱隊,再到北撤山東,3年解放戰爭吳非遠歷經大小12次戰役。新中國成立後,正當他所在的三野九兵團20軍60師179團緊張地進行渡海登陸作戰準備時,朝鮮半島烽火突燃。這支來自江南的部隊緊急乘火車祕密北上,準備出國參戰。

爲抓住戰機,入朝十分倉促,後勤補給嚴重不足。當時擔任營副教導員的吳非遠記得,部隊到達中朝邊境的吉林輯安時,身上還是單薄的南方棉衣,“南方的棉衣管不住的,下車就發抖、牙齒打顫。雖也準備了一點棉衣棉褲,但棉鞋準備尤其不足”。

1950年11月7日,吳老所在部隊進入朝鮮。入朝第一週,部隊就遭遇了朝鮮50年不遇的寒流。“一進朝鮮,漫天冰雪,渾身發抖。”吳老說,南方部隊沒有禦寒準備,後勤供應也極爲不足,快速趕赴前線迎擊美軍路上,連鹽都斷了頓,連續幾天淡食,戰士們都說沒力氣。好不容易在山村一戶朝鮮百姓家中獲得半缸醃菜水,吳非遠等人都喝了幾口,其他交給炊事班做菜,才感到全身舒坦多了。

當時,美軍被我軍引誘深入,戰機已經成熟。11月29日上午,吳老所在部隊在古土裏地區截擊沿着公路長驅直入的“聯合國軍”德賴斯代爾特遣隊,“朝鮮山連山,山中間有幾條公路,美國兵坐在汽車、坦克上沿着公路浩浩蕩蕩開過來,我們就從山上打下來。”

美軍山地遇伏,並不意味着此戰好打。相反,戰鬥極爲殘酷。美軍依託坦克和優勢炮火反擊,我軍反坦克的手段不多,“我們用解放戰爭發明的土辦法,炸藥包炸美軍坦克、汽車。”吳老回憶,當時團裏組織敢死隊,動員大家“用生命保衛中國”,爆破手們揹着炸藥包衝向敵坦克,爆破英雄以前仆後繼的犧牲,拼着命把美軍打亂了。

“一拉雷管,美軍坦克就走不動了。一炸,公路上的坦克、汽車就亂套了。”我軍乘勢進攻,英勇無畏地圍殲了這股敵人,俘虜美英軍237人,繳獲和擊毀坦克、裝甲車、汽車共74輛,各種火炮20餘門。

“勝利,都是用人命換來的!”吳老感慨說。

冰血長津湖,勇士化作山脈

在柳譚裏、在新興裏、在古土裏、在下碣隅裏……這樣的血戰,70年前發生在長津湖畔每一個地點。

我軍面對的,是前所未遇的強大敵人。吳老回憶,美軍遭遇我沉重打擊後,其他美軍乘車沿盤山公路向南潰退,我軍隨即翻越黃草嶺山頂,想趕在美軍前面阻擊。山頂有條日據時期的礦山鐵路直通山腳,部隊夜間沿鐵路摸黑開進,在一處山澗鐵橋前被擋住了。

“橋板被抽掉了,只有兩條鐵軌,從上望下去是黑洞洞的無底深淵,我們都叫奈何橋。”奈何橋奈何不了吳老和戰友們,他們連走帶爬而過,直插山腳。拼着命抄近路追擊,但美軍早已突圍而去,連影子也沒見着。兩條腿很難跑得過四個輪子,撤回黃草嶺後,179團還遭遇了入朝以來最爲猛烈的空襲,這是敵我雙方巨大物質差距的一個側面。

70年前,強大的敵人不僅是“聯合國軍”,還有蓋馬高原的酷寒。

待命中飢寒交迫,許多戰友被凍死凍傷。手伸到衣服裏取暖,拿出來就凍在槍機上。對那時的寒冷,吳老記憶猶新,“那時也沒有溫度計,我記得打退了美國兵出來小個便,褲子釦子沒扣好,小便就變成冰了”。

當時,吳老所在營凍死凍傷非常多。吳老沒有發到棉鞋,幸好有一雙毛線襪子救了腿,有的戰友則沒有這麼幸運,因凍壞了腿而掉隊。露天的風雪中,一坐下去睡着了就再也不會醒來。吳老說,凍死的戰友坐着像一尊菩薩,臉色紅潤,眉毛鬍子上都是冰凌,不少指戰員就這樣永遠定格在異國山上。

部隊撤到下碣隅裏後,吳非遠帶領幾名幹部最後檢查有無傷病員留在戰場上。酷寒裏發現了幾位凍死的戰友或坐、或躺在雪地裏,因爲凍得無法掘開地面,只能先用雪埋葬烈士,等後面再來人入土爲安。

“在朝鮮戰鬥中的這種殘酷性,比槍打、炸彈炸更重,這是在國內尤其江南打仗沒有過的。”吳老說。

激戰山陽裏,決死突擊戰頑敵

打完第二次戰役,部隊休整補充後,緊接着又參加了第五次戰役。

1951年4月22日,第五次戰役打響。“我們下午主動發起進攻,起初很順利,向南突破了南朝鮮軍防線,天亮抓到了很多俘虜,但開始四五天一個美國兵都沒看到。”已經望見漢江時,還沒有遇上美軍。吳老說,美國人的戰術是以南朝鮮軍當炮灰拼消耗。志願軍補給只能靠自己背,“一人一個米袋五斤米”,吳老在胸前做了一個斜挎的動作,由於後勤補給困難,經過連續兩個階段戰鬥後部隊開始北撤,這時美軍緊緊追了上來。

爲掩護我軍有序轉移,一部分部隊要斷後掩護,179團就是其中之一。一天換一個陣地,幾乎天天有阻擊戰,補給卻越來越困難,到了實在無法堅持時,吳非遠和戰友們含淚殺掉了一匹跌傷的運炮彈的戰馬當糧食。“喫了馬肉後,還得餓肚子”,吳老所在營又被賦予了堅守山陽裏3天的艱鉅任務。

傍晚趕到山陽裏,我軍搶佔一處公路邊的山頭搶修工事,扼守敵軍必經之地。修完工事,吳非遠等4名營級幹部在掩體裏抽起舊報紙卷豆葉子的“香菸”,營參謀長吳通江還用破嗓子唱起了越劇,“現在打仗時刻準備犧牲,能開心就開心”。這一戰,大家已作了決死突擊的準備。

前面兩天,我軍靈活機動,敵飛機坦克大炮轟擊,指戰員就進入掩體隱蔽。待敵轟夠了,飛機一走,大炮一停,我軍立即進入戰壕等敵上來。在吳老看來,美國人只是炮火厲害,步兵不行,頭兩天我軍都順利打退了美軍。

由於我軍扼守的山頭是通向金城的必經之路,第3天美軍發起了猛烈攻擊。當天下午,攻擊達到最高潮,營長張寶坤手裏的預備隊只剩下了最後一個排。這時,通信員冒着敵火力跑來報告,前沿已在拼刺刀。張寶坤命令把“所有能炸的武器”交給預備隊,和敵人作最後一搏,又下令營部通信班只留3人,其他人和預備隊一起反擊。

“我們4個營幹部也一起衝,陣地不能丟!那時我們都有思想準備,準備犧牲、準備回不來。”吳非遠說,我軍最後這支預備隊衝上陣地的氣勢,終於壓倒了敵人,敵人逃下山時,大家將炸藥包、爆破筒、手雷一股腦地往下拋,迅疾消滅了這股敵人。

這次決死反擊,讓敵人當天再也起不了攻擊的念頭。等到天黑,團部下達了撤退命令。撤離前,部隊就地掩埋犧牲戰友,留下他們與朝鮮青山作伴。(陳月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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