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春节档到国庆档,《姜子牙》的上映历经了许多波折,但更值得关注的是它背后的彩条屋。《大圣归来》和《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成功,让彩条屋坐上了国内动画电影第一把交椅。能不能坐稳,考验它的是接下来的一系列作品的水准,比如《姜子牙》。彩条屋有一颗打造“中国神话系列”的心,但对他们来说,通往星辰大海的残酷旅程可能才刚刚开始。

文 |易方兴

编辑 |金匝

运营 |小小


颠覆

到底选哪个姜子牙,4位导演很纠结。

不同的姜子牙,意味着在面对困境时会有不同的选择,这决定着整个电影的走向,尤其关键。一共有100多个方案,油腻的,仙气凛然的,甚至还包括一些奇葩的。有个屌丝姜子牙,很快被大家否定了,因为他一下山就像饿鬼投胎一样,到处找吃的。“这倒是挺新鲜的,但离人们心中的传统形象太远了点。”动画电影《姜子牙》的导演程腾说。

最后定下的那个姜子牙45岁左右,头发花白,面带风霜,看起来是一个迷茫又潦倒的中年大叔。不能像一个神,这很关键,因为神不会犯错。

观众对《姜子牙》的期待太高了。作为《哪吒之魔童降世》片尾彩蛋出现的《姜子牙》,同这部爆款动画紧紧绑定在一起,它们都来自光线传媒旗下的彩条屋影业。2019年暑期档,《哪吒》最终斩获近50亿票房,开创了一个国产动画电影新时代,以至于之前定档春节时上映的消息公布时,豆瓣上一度有8万多人想看《姜子牙》,超过了《夺冠》。如此高的期待,多少让身为《姜子牙》导演之一的程腾有些压力。

等改到暑期档后,《姜子牙》的对手除了《夺冠》,还有《我和我的家乡》,33岁的程腾在接受采访时流露出少见的拘谨:「我希望能满足这些观众的期待。」

但这些期待给彩条屋背后的光线传媒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年初《姜子牙》公布上映之前,光线传媒的股价一路上扬,市值已比《哪吒》上映时高出40%以上。

《哪吒》的成功,让彩条屋坐上了国内动画电影第一把交椅。能不能坐稳,考验它的是接下来的一系列作品的水准。彩条屋有一颗打造“中国神话系列”的心,但对他们来说,通往星辰大海的残酷旅程可能才刚刚开始。

▲《哪吒之魔童降世》居中国电影市场影史票房榜第二名。图 / 灯塔数据

时间拨回到4年前,《姜子牙》的导演程腾还是个迷茫的小伙。他出国专攻动画,硕士毕业后进入美国梦工厂,那里也出过《驯龙高手》、《功夫熊猫》这样带有中国元素的动画,但这也让程腾迷茫,他想做一部真正蕴含中国文化的电影,恰逢那一年环球影业收购梦工厂,他的动画项目也在变动中被停掉了。

改变他人生轨迹的是一通神秘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他本科时的老师、中国传媒大学动画学院的高薇华,对方告诉他,有部关于姜子牙的动画电影缺个导演,想找你。创立之初,彩条屋就在国内寻找有才华的导演,创始人兼CEO易巧看到程腾的短片《天外有天》后,了解到他二十岁出头时就已经在美国梦工厂获得联合导演的职位,便主动通过高薇华老师联系到程腾,启动了这个项目。

高薇华的另一个身份是中传合道创始人,这家由高薇华和彩条屋联合成立的公司,致力于原创动画的制作,其中高薇华占股70%,彩条屋占比30%。显然,这也是光线传媒布局动漫领域的其中一环。

《姜子牙》找到程腾,源于一种互相吸引。本科时,程腾的两部短片作品《红领巾侠》和《纪念日快乐》,在国产动画圈里口碑颇佳,当时他的微博ID叫“豆豆44”,圈内封其为“豆神”。毕业后,程腾去南加州大学电影艺术学院深造,这是培养出《星球大战》导演乔治·卢卡斯的学院。在那里,程腾做出了中国风动画短片《天外有天》,获得了美国学生奥斯卡动画短片类作品银奖。

对中传合道来说,程腾身上有他们需要的动画导演的能力与热爱,而对程腾来说,《姜子牙》给了他一种颠覆的可能性。《姜子牙》团队找到他时是2016年底,“当时只是一个idea,连大纲都还没有,就说想做一个中年人姜子牙,写一个中年人的哲学转变。这个点一下子打动了我。”

遭遇“中年危机”的姜子牙,显然是一部给成人看的动画。定下这样的主题,在当时乃至于现在的中国动画领域,都是大胆的决定。很早开始,在国内观众的观念里,动漫都被打上了低幼龄化的标签。以至于像程腾这一批动画专业的毕业生们,本科毕业后都找不到像样的动画领域的工作。程腾本科时的同届同学袁智超说,“2011年本科毕业时,基本上没有想去的公司,做动画电影的也比较少,做的也都是低幼项目。”

但彩条屋杀入了市场。在程腾决定做《姜子牙》导演的这一年,彩条屋找到了另一个年轻人饺子,也是后来《哪吒》的导演。彩条屋的CEO易巧见到饺子时,饺子的动画工作室还在忙于接一些外包项目,为了活着。在一个采访中,易巧提到他曾向饺子建议,“是否可以沉淀3到5年的时间,去制作一部长篇动画作品?在这期间,我们保证你的工作室不出运营问题,那些外包项目你先放下。”

答应下来后,饺子却几乎崩溃了。有一年多时间,他们都是在反复改剧本。哪吒的剧本改了66版,哪吒的形象设计了100多个,修改意见每次都密密麻麻。饺子抱怨:“你为什么要那么苛刻?这怎么能做得出来?”易巧都是一个意思:我相信你。

不颠覆是不行的。哪吒闹海的经典形象已经深深植入中国观众的心里,进行重复创作无疑是自寻死路。那个颠覆所有人观感的哪吒,是最后才诞生的。易巧特地拿着这个黑眼圈的哪吒给公司里的财务、保安、扫地阿姨看,他们的感觉可能最贴近普通观众。“怎么可能有人喜欢这么丑的哪吒?”所有看过的人都觉得这简直是疯了。

易巧又问,那你记住了吗?

这次,每个人都说记住了。

▲《哪吒之魔童降世》里的主人公形象被网友调侃为“史上最丑哪吒“。图 / 豆瓣


后悔药

光线传媒董事长王长田是新闻人出身,这家公司成立于1998年,血统里原本不包括拍电影,它是一家电视栏目制作公司,直到2011年之前,都是靠栏目制作与广告收入赚钱。

转折点发生在2012年,光线与从没当过导演的徐峥首次合作《泰囧》,这部电影给光线带来4.33亿的利润,是上一年光线全年利润的两倍。媒体曾报道,当时王长田给徐峥发短信感叹,“好像我们真的在创造历史,真的有点措手不及啊,能与你合作真是幸运。”从那之后,光线开启了电影模式。

作为电影行业的后来者,选择蓝海区域进行投资,是一种理性选择,也可以说是一种无奈。《泰囧》用不超过3000万的制作成本,撬动了10亿以上的票房,这样的成功证明了一种模式,即依靠启用新导演新演员,用低成本博取高回报。

在动漫领域布局,逻辑也是如此。动画电影不需要付给演员片酬,利润率高,同时也容易系列化,一个角色模型制作完成之后,还可以反复使用。最关键的是,当时中国动画电影票房占比不足5%,远低于发达国家15%到20%的标准,发展潜力巨大。

光线传媒布局动漫领域要早于2014年,有一段往事它至今仍不愿提及,那就是与《大圣归来》合作的经历。光线传媒一度把《大圣》的制作与发行写进了2014年的年报里,但后来,《大圣》上映后的投资方名单里,人们发现光线传媒“消失”了。

这次“消失”的原因,光线传媒面对媒体时一直三缄其口,称“很复杂”。坊间多有猜测,其中一种是光线当时并不看好《大圣》的票房,因此迟迟没有实际投入。而王长田后来在微博中说,“我们追大圣已经追了三年”,这意味着2012年双方就有过接触。那一段时间,正是《大圣归来》的导演田晓鹏砸锅卖铁、到处求投资的时期。

▲光线传媒。图 / 视觉中国

在这之前,光线自己参与过两部动画电影《赛尔号大电影3》和《秦时明月之龙腾万里》,票房都没能过亿。《大圣》一共需要6000万元左右的投资,如果票房也不过亿,分成下来的话,可能依旧亏本。而那时国产动画票房过亿的只有喜羊羊和熊出没系列,都是低龄动画。对于擅长用低成本博取高回报的光线来说,这笔钱到底要不要投,确实难以抉择。

但《大圣》上映的第四天,票房已过亿,光线传媒显示出一种饥渴,火速砸钱2000万,与《大圣归来》的核心团队成员田晓鹏、梁辉等人绑定,成立“十月文化”公司,持股占比20%,目的便是享有《大圣》后续系列的开发权。王长田的态度很明确——《大圣》里没赚到钱不要紧,我们要的是未来。

有人把这形容为一个后悔药的故事。一对没能在一起的恋人,在失去之后才突然发现对方有多么好,幡然醒悟,回头求复合,还有人将这段经历形容为“光速打脸”。

光线传媒选择这么做,固然有动漫领域的蛋糕太过诱人的原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光线当时已经面临潜在的困局,它的预期赢利点太过单一,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在《泰囧》之后的《港囧》身上。光线的股价从2013年开始暴涨,但迟迟不见下一部爆款出来,到了10月份,等待它的是股价暴跌,最后市值几近腰斩。果然,这一年财报也不太好看,营收变增为降,降低了12%以上。反观当时的对手华谊兄弟,业绩却蒸蒸日上,净利润增长172%,当年的总票房过30亿。

王长田恐怕已经意识到,光线不得不变了。


彩条屋模式

从《大圣》票房接近10亿这一年开始,光线传媒开启了“未来时代”。

如果说在这之前,光线投资动画还算是小打小闹的话,到了2015年10月份,光线旗下的彩条屋成立,标志着它开始正式展露出在动漫领域圈地称王的野心。

一份投资名单在彩条屋成立的发布会上首次宣布,两年时间里,彩条屋一口气投资了13家动漫公司,几年后,这个数字增加到22家。名单里依稀可见一些熟悉的名字,比如将承担《大圣》续集的十月文化,《大鱼海棠》的缔造者彼岸天,打造出《哪吒之魔童降世》的可可豆动画,以及如今《姜子牙》的创造者中传合道。

当时正是彩条屋CEO易巧最忙碌的时候。他之前参加过《泰囧》的营销策划,火了;后来做《哪吒》,又火了。想采访到他并不容易,他忙于各种发布会、项目筹备,总是难以抽身。彩条屋如今有几十位员工,但在彩条屋刚刚开始筹备时,没有一个人愿意加入,“大家都觉得做动画太丢人了,中国动画很弱智,做动画的人应该更弱智。而且动画都不赚钱,为什么要做?”

另一个难题是,当时在国内想找个成熟的动画电影导演太难了,像《大圣》导演田晓鹏这样出了成绩的,本来就少,现成的找不到,只能找曾经做出过优秀动画短片的导演。2015年,易巧跑遍了中国,见了许多动画导演,发现了一个有些让人难过的现实:很多人迫于生存压力,转去做游戏或是别的领域了。只有那些特别“变态”的才能坚持下来,比如像《哪吒》的导演饺子这样的,哪怕穷,还在这个领域赖着,靠一些外包项目维持生计。支持这些人的,就是动画电影的梦。

▲《姜子牙》导演程腾和主创团队。图 / 微博@电影姜子牙

这就是易巧后来多次提及的“彩条屋模式”。“动画是一个相对边缘、体量比较小的产业,没有外力可以借助,只能靠自己。这条路,必须要中国动画影人自己出来。”没有成熟导演,就从新人里面培养。易巧对每一个合作的导演都说相似的话,“我把所有的后路都砍掉了。你不要怪我没那么成熟,我也不怪你没有做过……肯定要走遍千山万水,遇到千难万阻,但是我们可以花三到五年时间去做。成了,可能就是我们的路走对了;没成,一定是做得不够好。市场不会辜负任何一部好作品。”

在《大圣》和《哪吒》先后上映的三年里,彩条屋做了许多尝试。票房过亿的既有2D动画《大鱼海棠》,也有引进的《你的名字》。不是没有票房低迷的时候,同样是青春题材的《昨日青空》,制作历时三年,票房只有不到9000万,豆瓣评分只有6.1。而另一部动画电影《大护法》口碑不错,豆瓣评分7.8,但主题偏小众,最后票房也是刚刚保本。

彩条屋要做给成年人看的动画电影,需要给角色注入人性,有矛盾、困惑、挣扎、转变。“困惑是每部片子在立项的时候,第一个要谈的主题。”易巧说,他每次都要问导演,“你为什么要拍这个片子?真的有非常原始的创作冲动吗?”

《姜子牙》的导演程腾也被这样问过。程腾想拍的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迷茫于自己的道路,最终找到方向的“人”。这样的迷茫,在程腾进入美国的梦工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裹挟在他的生活里。有的时候他坐在床上,一想就是一整晚,对美国来说,中国文化不过是一种助兴之物,他会想留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自我又该如何实现。他愿意拍《姜子牙》,也是因为能够这样共情。

在中国动漫30多年的历史中,每一代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从最早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小蝌蚪找妈妈》,到后来央视的动画《西游记》,再到环球数码的《魔比斯环》。票房最为惨淡的,莫过于2006年在内地上映的这部《魔比斯环》,1.3亿元的成本,只换来了300多万票房,代价是数以千计的人力,以及他们5年的青春。

从票房上看,可能没有比这更失败的动画电影了,但环球数码为中国三维动画产业培养了上千名技术人员,他们中的一些人至今仍留在中国的动画行业,成为中坚力量,其中有十月文化的田晓鹏,有可可豆动画的饺子,还有人去了大千阳光、两点十分这样的动画公司。

如今,接力棒交到了彩条屋手上。


高处不胜寒

中国的老一辈动画人已经相继离去,张松林、陆青、胡进庆,他们留下了值得纪念的作品,《没头脑和不高兴》、《大闹天宫》、《葫芦兄弟》。2019年9月4日,《黑猫警长》的导演戴铁郎去世,他生前曾感叹,“这是一个好时代,好到让我常常遗憾,要是再年轻一点就好了。”

对彩条屋来说,这确实是一个好时代。已经上映的动画,只占它整体计划的一小部分。接下来有田晓鹏的《大圣闹天宫》、《深海》、《大鱼海棠2》,还有中国神话系列中即将出现的以姜子牙、敖丙、杨戬等为题材的作品。漫威打造漫威宇宙用了11年,易巧不是没有打造宇宙的想法,但“宇宙之前,先要有星星”。彩条屋制定了五年计划,如今是第一个五年,目标是先做出5到10部《大圣归来》这种级别的作品。

得益于《哪吒》的成功和对《姜子牙》的预期,2019年年底,光线市值一度超过万达影业,成为行业第一。《唐人街探案3》当时公布春节档上映后,它的市值又被万达影业反超。但在动画领域,光线仍然是公认的第一。这是一个巨大的市场,2018年的中国动漫行业研究报告显示,中国动漫行业已经迎来高速发展期,总产值突破1500亿,泛二次元用户规模近3.5亿,这意味着每4个人里,就有1个动漫用户。

利益所在之处,免不了争夺。《哪吒》之后,光线传媒一口气注册了1818个与哪吒有关的商标。“中国神话系列”的概念,也吸引来一些彩条屋之外的竞争者。2019年12月31日,光线传媒发布辟谣公告,称与“二郎神电影”《二郎神之深海蛟龙》无任何关联,并透露出一个消息,彩条屋的杨戬篇已筹备多时。

《二郎神之深海蛟龙》是成都天火科技有限公司正在制作的动画电影,天火科技曾经作为外包方,参与过《大圣》、《哪吒》和《姜子牙》的制作。天火科技很委屈,在回应中称,“深耕中国动画电影领域多年……贡献了属于自己的一份力量。”

在这之前,易巧曾公开提及,他希望看到市场上能有两三家更强的同类公司,“大家良性地竞争,一起往前走,这样才能促进资本市场的运作、制作配备的提升,才能出现更多的商机。”

尽管中国动画正处在高速发展时期,但产业链和人才缺失,也是制约的因素。无论是《大鱼海棠》这样的2D动画,还是《哪吒》这样的3D动画,彩条屋都不得不调动半壁江山参与其中,才能保证完整。

▲《姜子牙》二维段落线稿对比图。图 / 微博@电影姜子牙

程腾也感叹,比起美国,中国动画产业链条缺失的地方太多。“比如从三维技术环节来说的话,分镜永远是缺失的,剪辑师也缺,灯光也缺,材质我觉得也缺。”

《姜子牙》的执行导演王昕在加入项目前,在暴雪动画工作过14年,从美国来到中国,是因为《姜子牙》想认真讲故事的态度吸引了他,他进入团队后也发现,“硬件,包括用软件做技术的流程上面,其实我们跟好莱坞还蛮同步的。”那么,缺的是什么?“缺的是更内在的东西。”这无疑是彩条屋接下来要面临的挑战。它想成为中国的皮克斯,但通往星辰大海的路途充满不确定。

最后,为什么要叫彩条屋?

那是5年前彩条屋成立时王长田的初心,也是一种野心。“光线最出名的标志就是彩条,公司全以彩条装饰,光线就是彩条屋。同时也希望这幢屋子能为中国动画人遮风挡雨,成为中国动画的大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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