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長篇小說《寒凝大地》

文/戚長道

在我的書架上,端端正正地放着我和老伴半個多世紀之前的“結婚照”。在“結婚照”兩側,可以看到兩本書:一本是王克臣的長篇小說《風雨故園》;另一本是王克臣的長篇小說《寒凝大地》。

我生於1938年,今年八十掛零。喜歡看書,爲了能看到反映順義人民抗戰歷史的長篇小說,把頭髮都等白了。如今,有了王克臣的《風雨故園》與《寒凝大地》姊妹卷,展現了順義潮白河兩岸人民同日本侵略者頑強鬥爭的全景。欲瞭解順義人民的抗戰歷史,這兩部長篇小說,不可或缺。

啊,半個多世紀,喜從天降,如願以償。愛不釋手,以寶視之。

忽然,在公衆號上,正熱播着一條新聞:王克臣的長篇小說《寒凝大地》被中國言實出版社入選“中國抗戰題材小說叢書”。在推薦詞中寫道:“借鑑《水滸傳》的結構形式,將衆多人物與事蹟連珠成串,譜寫潮白河一帶抗日軍民機智英勇的鬥爭,謳歌中國人民保衛家園,抗擊外敵的不屈意志,以及對和平的嚮往和珍視。”

作爲順義讀書人,聽到這個消息,手舞之,足蹈之。白日放歌須縱酒,漫卷詩書喜欲狂。笑逐顏開,夜不能寐。

這麼多年以來,現代作家創作了大量抗戰題材的長篇小說,例如《新兒女英雄傳》《野火春風斗古城》《鐵道游擊隊》《烈火金鋼》《敵後武工隊》《平原槍聲》《苦菜花》《青春之歌》等。而今,又增添了王克臣的《風雨故園》與《寒凝大地》。這些作品,將歷史上的真實人物與作家的藝術情感相結合,調動一切文學藝術手段,使其成爲民族的記憶,彰顯世間公理,維護歷史公正,捍衛人類良知。所有這麼多長篇小說,上承經典,下接地氣。藝術形式多種多樣,百花齊放,滿園春色,千姿百態,流光溢彩。

章回體小說的源頭是講史話本,說書人爲了情節抓人,便於記憶,採用了大衆能接受的日常用語。羅貫中對這種講史話本加以藝術整理,形成了我國古代第一部章回體小說《三國演義》。此後的《水滸傳》《西遊記》《金瓶梅》《紅樓夢》,都是這種章回體小說的代表作。

王克臣的《寒凝大地》,不是講史話本,它以章回體固有的要素構造,擯棄了每回目開始的“話說”以及結末處的“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固定模式。這種經過繼承與改造過的藝術形式,不僅沒有陳舊感,反而更覺新奇,彰顯其藝術魅力。

以章回體構架,繼承古代小說的創作手法,是《寒凝大地》的一大特色。

章回體小說的寫作,並非單純講究形式。且不說對於“七實三虛”的掌控能力,單就每一回的“章回聯”與“開場詩”,不僅平仄講究、對仗工整,而且首尾照應、言近旨遠,實難駕馭。

我驚歎王克臣語言的功夫。全書三十六章,每章以“章回聯”始,還運用了“開場詩”。這在大量抗戰題材的長篇小說中,除了劉流的《烈火金鋼》,有所涉獵,其餘作品極爲少見。

《寒凝大地》對章回體小說創作,有所繼承,有所創新,有所發展,難能可貴。

這種精彩的“章回聯”,在三十六回的《寒凝大地》中,俯拾即是,隨處可見。如第七回“章回聯”:“三弟兄長矛喪敵膽,兩姐妹飛刀顯神威”;第十七回“仿孔明巧設八卦陣,效陸遜智取九龍山”;第十八回“打架尤顯親兄弟,上陣最數父子兵”;第三十五回“天若有情天亦老,地如無義地也荒”;第三十六回“惡有惡報緣有果,善始善終從頭來”。

《寒凝大地》還運用了“開場詩”。比如,第二十回的“開場詩”:“山裏辛莊飛捷報,青紗帳裏出奇兵。東白山上硝煙滾,西窪地裏炮聲隆”;第二十七回“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咒天罵地鬼鬥鬼,你來我往毒攻毒”。由於這種“章回聯”與“開場詩”的嵌入,不僅展示了作者的才華,也彰顯了作品的魅力。繼作家劉流章回體長篇小說《烈火金鋼》之後,王克臣以其《寒凝大地》,又一次做了新的嘗試與探索。

淳樸無華的京味語言,是《寒凝大地》的另一特色。京郊順義,物寶天華,人傑地靈。潮白河水靜如練,狐奴山麓聖賢多。王克臣自幼生於斯,長於斯。熟悉潮白河,哪裏水草繁茂,哪裏沙灘綿軟;哪裏水面窄,哪裏河面寬?他都知道。潮白河兩岸的村鎮,哪裏人憨實,哪裏人善辯;哪裏人善於經商,哪裏人喜歡種田?他也知道。這裏,有兒時的朋友與夥伴,有家鄉父老與親眷,他們的一顰一笑,一言一行,甚至一聲吆喝,一聲吶喊,都能牽動作家的心。在他們之中,有種田好手,有故事大王;有愛扭的,有愛唱的。種田好手提樑下種篩簸揚拿,樣樣在行;故事大王高粱地裏的故事順口溜,詼諧幽默,聽一次幾十年不忘;愛扭的,小車會、大秧歌場場到,在田間地頭、自家小院,在口中“嗆嘁嗆”的伴奏下,扭得四脖子汗流;愛唱的,在黃土坡上,在楊柳岸邊,野腔野調、自編自唱,扯着嗓子吼,雖然登不上大雅之堂,卻也爲家鄉平添幾分野趣。

幾十年來,鄉土作家王克臣,走遍順義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在他的腳下,每一寸沃土都那麼肥美;在他的眼中,每一位鄉親都那麼淳樸。於是,他筆下的風土人情,保持着原汁原味,自然景色與人物的精神面貌,統統被他刻畫得惟妙惟肖,可親可愛。

說到風土人情的描述與典型人物的刻畫,《寒凝大地》,則尤須說道說道。

每與鄉土作家王克臣傾談,他的眼窩裏總是飽含淚水。同樣,作品中對家鄉的精心描繪,總能令人感受到他對家鄉愛得深沉。

有一次,同王克臣談起契訶夫。他興致勃勃地說:“契訶夫寫的《草原》,真叫我着迷。天蒼蒼,野茫茫,綠茵遍野,鋪青疊翠,我真想跑到西伯利亞大草原上,打個滾兒,再打一個滾兒!”他天真得像個孩子。

王克臣生活在潮白河畔,尤愛自己的家鄉,何止是打個滾兒,那簡直是赤裸裸地泡在生活中,享盡人間的快樂。請看他在《可愛的家鄉》中,對少年時代生活繪聲繪色地描寫——

兒時,赤裸裸地爬上探進河心的彎彎柳,撲通投入河中,一個猛子扎出老遠。水清得可以睜開眼睛,鑽出水面,手裏攥着蛤蜊、泥鰍、菱角,還有光溜溜的鵝卵石。累了,乏了,或仰或臥,在沙灘上曬太陽。有時,閃進草叢中,專注地等着蝴蝶落在野花上。捉迷藏是最愜意的遊戲。爲了不被小夥伴發現,嘴裏含着一截兒蘆葦,潛入河底,半晌也甭想找到。頂好玩的是打水仗,倆人打,分成兩撥對打。最有趣的是“打爛仗”,敵友混雜,水花四濺。連嚷帶叫,好不熱鬧。

他對家鄉的熱愛,刻骨銘心,深入到骨髓中,融化在血液裏。

再來看看他寫的《潮白河日出》——

空中,半空中,像寶石一樣,都那麼藍汪汪的。

少頃,東方天際,一豆星火發亮。誰也顧不得去分辨黑頭髮或黃頭髮、黑眼睛或藍眼睛的同胞與友人了,都將腳跟高高踮起,伸長脖子,從齊刷刷的草叢尖上,將目光注視着東方。

驀地,從潮白河面水天相連的地平線,一個刺眼的亮點,瞬間跳出。

岸上的人們立即沸騰起來:“升起來了,升起來了!”

接着,便露出了一彎弧形金邊,那金邊不斷地增長着,擴展着,碧水中那閃光的亮線,直通天際,浮光躍金,眩惑着人們的眼睛。

終於,那輪紅日躍出水面,冉冉升起!

我相信,甭說順義人,即使國內國外的遊客,來到順義,無不期待七月初七“情人節”的清晨,見識見識潮白河日出。

在《寒凝大地》中,有這樣一段自然景色的描寫——

在人們的睡夢中,夜裏下起了雨。清晨,竟然是萬里無雲。空中湛藍湛藍的,有幾縷雲彩,像是潔白的手帕,大概還嫌天空仍不夠潔淨,再擦拭幾遍。

如果留意的話,還可聽到從屋檐上滾下的水珠,叮咚作響。草木的綠葉或者花瓣上,水珠們跳起輕盈的舞蹈。

春雨啊,你又唱又跳,你是春的使者。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你伴隨着春的時令,快樂地來到人間。

作者倘若心中缺乏對家鄉深情的愛戀,筆下決無如此妙語如珠的文字。

再如《寒凝大地》裏一段人物的對話——

胡寶賢說:“閒言少敘,書歸正傳。第一節課,講《百家姓》——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朱秦尤許,何呂施張。孔曹嚴華,金魏陶姜。戚謝鄒喻 ,柏水竇章,雲蘇潘葛,奚範彭郎……”

正當胡寶賢閉着眼搖頭晃腦地朗誦《百家姓》時,場上笑聲一片。

胡寶賢睜開眼,急忙問:“笑,笑什麼,我哪裏錯了?”

石頭說:“狗子姓範,不就是稀飯嗎?”

姓範的狗子反駁說:“我是姓範,可誰都不能管我叫稀飯!”

胡寶賢說:“對對,是奚範,不是稀飯。”接下來誦詠道,“魯韋昌馬,苗鳳花方。俞任袁柳,酆鮑史唐。”

這次,輪到狗子說話了:“石頭,聽見沒有?風暴屎湯。你姓史,以後,就叫你屎湯兒,行嗎?”

胡寶賢拍拍桌子,一疊聲地說:“酆鮑史唐,史唐,咋是屎湯兒!”

大家都鬨笑起來。

只有解小虎沒有笑,他極其鄭重地站起來,嚴肅地說:“石頭,狗子,你們都是八路軍戰士,在課堂上搗亂,本該罰你們。念你們是第一次,向胡老師認個錯吧!”

石頭低頭說:“胡老師,我不該給狗子起外號,叫他稀飯。我錯了!”

狗子也說:“石頭給我起外號,叫我稀飯;可我不該叫他屎湯兒。稀飯好歹能喫,屎湯兒誰敢喝呀?”

原本一堂枯燥的《百家姓》課,到了王克臣的筆下,被寫得談笑自如,妙趣橫生,令人唏噓不已,忍俊不禁。

至於民間風俗、農事諺語、民歌童謠、粗腔野調,在《寒凝大地》中,則更信手拈來,比比皆是,琳琅滿目,色彩紛呈。這部抗日題材的長篇小說,場景時變,繁複紛紜。然到作者筆下,敘事抒情,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娓娓道來,詼諧幽默,合情入理,暢達厚重的敘事技巧;其結構精緻,簡繁得當;語言洗煉,以少少許,勝多多許的行文功力,無不閃耀作家仁德智慧的光芒。

高爾基說,文學就是人學。長篇小說不僅應有引人入勝的故事,精美準確的語言,合情入理的命運歸宿,還應塑造好人物典型形象。《紅樓夢》賈寶玉、林黛玉;《水滸傳》林沖、武松、李逵、魯提轄;《三國演義》劉關張三兄弟、諸葛亮、曹操、周瑜;《紅巖》許雲峯、江姐;《林海雪原》少劍波、楊子榮;《紅旗譜》朱老忠、嚴志和;《青春之歌》林道靜、盧嘉川;《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朱赫來等等,有血有肉,形象典型。

王克臣從小熟讀“四大名著”和國內外優秀作品,在他創作長篇小說《寒凝大地》的時候,從這些作品中汲取營養,豐滿充實,注重塑造人物形象,爲藝術畫廊增添新的面容。

《寒凝大地》用較多的筆墨塑造主要人物,獨立團團長韓貴德的“勇”、政委胡寶賢的“智”,有聲有色,惟妙惟肖,生動形象,呼之欲出。

《寒凝大地》人物衆多,形象豐滿,性格各異。陳洪義心胸開闊、賀向榮平易近人、曾大膽粗中有細、李中飛英勇頑強、秦長龍剛正不阿、張大虎心直口快,另有“趙家三弟兄”憨實豪爽、淳樸厚道,“穆氏兩姐妹”機智乖巧、聰明伶俐。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神采飛揚。一個個鮮活的面容,躍然紙上。

一向注重情節鋪陳與人物塑造的鄉土作家,在《寒凝大地》第36回結末處,卻一反常態,如天馬行空,恣意揮灑。字字血、聲聲淚的一紙紙訴送狀,宛若燕山的一場暴風雪,鋪天蓋地,呼嘯而來。這種結構與結尾,縱觀古今中外長篇小說,只此一家,別無分店。更覺稀奇的是,在這一回的結末處,寫了一大段“多餘的話”。我疑心這段“多餘的話”排錯了位置,應該放在“後記”裏。可是,創作嚴謹的王克臣,絕不會如此粗心大意。讓我們仔細看看作者在“多餘的話”中都說了些什麼?

順義在抗戰期間,那些有名與無名英雄的荒冢,錯落起伏,星羅棋佈,歷經風風雨雨,早已淹沒在野草萋萋中。不說平日,單是每年清明節,祭祀先烈,寄託哀思,偌大順義,處處大廈如林,霓虹炫目,卻連一處英魂集聚的烈士紀念碑也沒有!於是, 便吼,便罵。

讀至此,我激動了,內心在嘶喊:誰在吼?誰在罵?在罵誰?

在這一回裏,還寫到日本國的三個男女青年——

星野看透了“大東亞共榮圈”和“日中親善”的罪惡本質,給中國人民帶來數不清的災難,公然背叛日本天皇,與中國小八路並肩作戰。犧牲前,大聲叫喊:“歷史將宣判我無罪!”

吉田大佐的女兒富士惠子,在日本投降以後,死也不肯隨其父親吉田回家,甘心情願留在中國。解放初期,她跟鄉親們用肩膀拉犁,磨出了血,她說:“創業難”;困難時期,跟老百姓一起喝大鍋清水湯,她說:“中國人,有骨氣”;在那段“史無前例”之初,她確曾捱過皮鞭,但她卻說:“我沒有見過哪個工人農民遭打。他們抽我、打我,那是由於孩子們把我當作日本間諜,認定我是個壞人。說明他們立場堅定,憎愛分明,這正是中國人民不可戰勝的地方!”在富士惠子病重期間,她躺在順義醫院的病牀上,整整三天不能開口說話,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示意白衣天使有話要說。小護士遞過紙和筆,富士惠子把紙鋪在胸口上,喘息着,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我愛你,中國!”只是感嘆號的最後那個“點兒”,被畫成了一條曲線,像個小蝌蚪。在抗日戰爭勝利60週年(2005年)的前一天,富士惠子離開人世,那年,她73歲,沒能邁過“坎兒”。

鬼臉小隊長三木,這個賊膽包天、狗膽包天、色膽包天的人渣,除了燒殺搶掠,對中國女人,極是無恥。鬼臉小隊長三木的女兒櫻花,得知父親的惡劣行徑,憤怒至極,切齒痛恨,無地自容,羞與爲伍。於是,她找到八路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羞於繼續當日本人,要八路軍爲她做主,願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中國人!此後的漫長歲月裏,花開花落,雨暴風狂,櫻花一直獨居在二十里長山的一個小山窩窩裏。三間小泥屋,上房不像上房,廂房不像廂房,面朝西南,何也?有人猜想,大約是由於北京在那個方位。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週年(2015年)元旦,櫻花壽終正寢,享年86歲。

《寒凝大地》在結尾處,講述了這樣幾個日本年輕人的故事,掩卷深思,在這個世界上,無論什麼人,哪個不熱愛自己的祖國、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父母?然而,星野卻背叛了“天皇”、富士惠子恥於作爲日本人、櫻花羞於與這樣的父母爲伍。從他們內心深處,無聲地嘶喊:“我愛你,中國!”

這無聲的嘶喊,能喚醒人們心底裏最柔軟的地方,進而產生悲憫的力量。這股力量,能摧毀心肺,肝腸寸斷,魔鬼也要爲之瑟瑟發抖。

【作者簡介】戚長道,北京市人,順義區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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