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雲和黛玉這一對兒小閨蜜的關係,經歷了親密到疏離再到親密的過程,在整個過程裏,林黛玉無論是態度還是表現,對待湘雲一以貫之,就算是湘雲誤會她甚至公開給她難堪時,也從未有過改變;湘雲就不同了,對於林姐姐,開始二人可以同牀而眠,無話不談,後來她覺得寶姐姐比林姐姐好太多,親近寶釵,遠離黛玉,不但遠離,還時時流露出不服氣不屑的態度,只是兜兜轉轉之後,湘雲就像是一下長大了,與黛玉重歸於好,甚至是比以前更好。

湘雲對黛玉,至少四次奚落、不屑和公開給予難堪,要知道,論牙尖嘴利,榮國府最厲害的是王熙鳳和黛玉,薛寶釵說林丫頭的這張嘴,讓人喜歡也不是,不喜歡也不是。李嬤嬤說林姐兒說出來的話比刀子還尖。連寶玉也承認,說姐妹們中間,要論口齒伶俐,就屬鳳姐和林妹妹。但是黛玉在面對湘雲給予的不快時,完全啞火,不但不回敬,每次湘雲懟完她,她都沉默,表現得很慫。這可不是我們知道的林家大小姐的樣子。先看看湘雲是在什麼情況下對林姐姐不恭的吧:

《紅樓夢》二十回,黛玉、湘雲和寶玉三人打鬧,湘雲說黛玉:

“他(黛玉)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看見一個打趣一個。”“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

湘雲這話顯然是說寶姐姐完美,做人比你強。二十二回,寶釵過生日,席上有個小戲子長得很像林黛玉,湘雲最快說了出來,寶玉忙給她遞眼色,黛玉生氣了,黛玉生氣其實是生寶玉的氣,可是湘雲卻誤解爲黛玉生她的氣,立馬收拾包袱要走人,把寶玉急的兩邊道歉兩邊都不討好,湘雲說:

“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她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她,她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她,使不得! ”“(你)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人的人、會轄制你的人聽去!”

這時寶玉黛玉還都跟着賈母住,湘雲這些話說出來,隔壁的黛玉是聽得真真的,可是寶玉過來和她解釋的時候,她顯然是隻對寶玉不滿,對湘雲完全沒有任何的成見。

四十九回,衆姑娘大觀園歡聚,寶琴穿着賈母送的鳧靨裘進來,大家都誇真好看,老太太真是疼你。大家正討論,琥珀進來向薛寶釵傳賈母的話:

“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別管緊了琴姑娘,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這話很厲害,賈母表達的可不只是對寶琴高看一眼,她也表達了對寶釵的不認同,這裏證明賈母養育女孩子是完全地不去約束她們的自然之天性,只這一句話,就和孫子寶玉高度一致,也是曹雪芹極力讚揚的。而寶釵顯然站在了對立面上。琥珀這麼一說,寶釵可是有想法,她當然不可能反駁老太太,但是她明顯捕捉到了賈母對自己的不認同,於是她說:

“你(寶琴)也不知是哪裏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

寶琴不發表任何意見,剛剛進門的寶玉黛玉同樣不在意,倒是湘雲說道:

“寶姐姐,你 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

琥珀就指着寶玉說真心惱的只有他,寶釵湘雲笑:“他不是這樣的人。”琥珀又指黛玉,湘雲就不吭聲了,可見她認定黛玉會因爲老太太疼寶琴而心裏不自在。讀者知道,黛玉和寶琴的關係格外好,好到稱呼連姓兒去掉了,如同親姐妹一般。湘雲如此認定而且公開這麼說,只能理解爲她誤解黛玉,在她高度認可寶姐姐的心理投射下,站在黛玉的反對立場,她心直口快,不懂顧忌黛玉的面子,就這麼公開講。

然後很快蘆雪庵聯詩,因爲湘雲發起烤鹿肉,割腥啖羶地大喫大嚼,黛玉開她的玩笑說:

“哪裏找這一羣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爲蘆雪庵一大哭!”

黛玉是姐姐,這麼說湘雲完全在情理之中,這就像是迎春嘲笑黛玉起牀晚說她“好個懶丫頭”一個道理。聽了黛玉這麼說,湘雲的態度是冷笑,立刻給懟了過去:

“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

文後沒有寫黛玉任何行動及語言,只是聯詩環節,湘雲是最活躍的,其次是寶琴,然後是黛玉,尤其的黛玉接湘雲的詩有好幾處。不是人人都說黛玉心窄嗎?黛玉的表現證明,湘雲一兩天內兩次誤會她,當衆給她難堪,可是她絲毫不受影響,更沒有任何的情緒,說實話,進行一下場景代入,沒有幾個人能做到。

這樣一次又一次,湘雲在相當長的時間裏對黛玉是有成見的,湘雲每次的直抒胸臆並不令人討厭,就是因爲她不是那種有城府的惡意,而是眼睛看不到真相的一時糊塗,她說話不過腦子是缺點,但這並不影響她仍然是一個可愛而率真的姑娘。

黛玉和湘雲、寶玉從小玩在一處,是兩小無猜的感情,黛玉言語上沒喫過虧,但是對湘雲,她給予了無限寬容,因爲她對湘雲的秉性是太瞭解了,別說是湘雲懟她,就算是再過分一點,黛玉也不會和她一般見識。因爲後來證據真是太多了,比如到了七十回黛玉重建桃花社,其實攛掇這件事的就是湘雲,她的提議黛玉最是響應。爲什麼呢?愛詩、愛做詩,是兩個姑娘骨子裏相同的秉性,從這時,湘雲才又開始和林姐姐親近起來。黛玉對這樣的改變同樣無感,對湘雲,她沒有特別親近,也沒有刻意疏遠,從頭至尾一個樣,也就是說,對於湘雲,黛玉從未變過。

這些內容,作者並沒有給出自己的判斷,而是正常的講故事,需要讀者自己去發現和理解。

參考原著:甲戌、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20回《紅樓夢》

圖片來源:清 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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