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的他,常常一個人待在海邊,望着無邊的大海,把一個個藏着美好願望的小石頭拋向海里,期盼着有一天它們都能一一實現。

他沒有媽媽,聽村裏人說,在他5歲的時候媽媽因家庭瑣事一時想不開喝農藥死了。他也沒有爸爸,他爸爸5年前娶了另一個女人,便不再回家。他搬回祖屋,和年事已高的奶奶相依爲命。

除了照顧自己,從9歲開始,他開始照顧年邁多病的奶奶。每天放學後,當潮水退去,他便背上小小的揹簍,獨自去海邊拾撿貝殼、小魚、小蝦等,以此改善家中的伙食,給瘦弱的奶奶和成長的自己補充些營養。

他不是個乖孩子,在學校或鄰里,都缺朋友,沒人跟他一起玩。他成天沉默寡言,不知所想。

若惹惱了他,他總是拳頭相加,毫不留情。於是,不論是學校,還是街坊,所有人都遠遠地躲着他。小小年紀,他便被劃入了“壞分子”的行列。

唸完初中,四面楚歌的他自動輟學。家裏唯一的祖屋也被姑姑騙走,而他和奶奶只能擠在姑姑家的車庫裏。車庫旁邊栓了一隻大狼狗,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冷不丁就會竄出幾聲“汪汪”地吼叫,悽清而撕裂,浸淫在漫長而無眠的漆黑中,讓人尤爲害怕。這時候,他最想念媽媽了。

想念媽媽的笑,撫摸的輕柔,那眼裏的溺愛,還有離別時悽愴的酸楚不捨,這些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在孤獨而寂寞的夜裏,模糊了他前方的遙不可及。只要想到媽媽,夜色便如水溫柔,世界的懷抱也寬闊、溫暖起來。

想念媽媽,像是抓住了一根輕輕的羽毛,會有許多神奇的幻覺若隱若現,他再也不怕了。就這樣,他度過了日日夜夜的無依無靠。

媽媽去世後,就只有奶奶能給他溫暖,家裏的親戚都躲着、避着他。目不識丁的奶奶沒有體力勞動,只能靠撿垃圾換得一些錢維持家用。奶奶捨不得花錢,但每次賣完廢品,都會去路邊的小攤上買點桃子帶回給他饞嘴。

每次他喫桃兒的時候,奶奶總是疼愛地摸着他的小腦袋說:慢點喫,別噎着。奶奶對他的愛,像細雨,像清風,更像是懸浮在風中的一根微溼的羽毛,輕輕地掠過他的心房。塵垢被拭去,幸福在慢慢地生長。

17歲那年,帶着憧憬,他隻身一人來到上海打工,想掙些錢回去好好孝敬奶奶。他被中介公司介紹到一家酒吧裏當保安。到了晚上,酒吧裏音樂震耳,燈光閃爍,美女們都穿得很少——他們都不怕冷啊。

來這裏消費的有帥哥、土豪、明星以及“各種二代”們,一晚上花掉的錢,可以讓他和奶奶用上10年。他不明白這些客人爲什麼喜歡在這個黑屋子裏拼命地砸錢。

他的工作主要職責就是維持現場秩序,遇到醉酒的客人,還得負責客人的安全。有一次,有客人喝醉了,左搖右擺地晃到舞臺上,非要給大家表演一段鋼管舞。那客人順着管子往上爬,半吊在鐵管上,像個大胖猴子,美感全無。

只見那肥腰用力一甩,踏踏實實地摔在地上,屁股顛成了碎花瓣。他和同事見狀,立即衝上去,把那位四川口音的客人扶到果盤間旁邊的休息室裏。

當他送去醒酒湯時,那客人正蹲在凳子上喫桃子。

見客人喫桃的樣子,真像個純真的孩子。

他眼眶有些溼潤,其實這也沒什麼,只是想起以前的自己,想起奶奶而已。

一年後,奶奶去世。他回老家奔喪,但沒有哭,面目僵硬,跪在奶奶遺體面前,不言不語整整三天,顆粒未進,也沒掉一滴淚。姑姑直罵他是白眼狼,奶奶生前如何如何地對他好,不感恩的人,良心都給狗喫了。

奶奶死後,家裏更容不下他。他也不願意待在這個家。

20歲那年,他再次離家,去了四川。這一次,他在一個小碼頭當搬運工。老闆人不錯,允許他免費住在碼頭的小棚子裏看貨。

於是,他在四川有了自己的“家”。這年春節,他就在那間棚子裏過。年三十那天,他早早收工,去街上買了對聯、紅紙——他精心收拾着這個略顯簡陋的棚子。

他學着以前奶奶的樣子,把一張整的紅紙裁成一個個整整齊齊地掛廊,煮好漿糊,正式開始貼對聯。他小心翼翼地對着上下邊沿,生怕貼歪或是貼錯。貼好了,他還不忘推出幾米外,再看看效果。小小的棚子讓他忙了一整個下午。

此刻,碼頭對岸已華燈初上,萬家燈火將這河水照得通紅。他抬起頭,望着這忽明忽暗的星空,有兩顆很亮很亮的星,今夜會不會夢到媽媽和奶奶呢?

早晨起來打開門時,他看見老闆站在門口。老闆給了他一個開門紅——紅包。他拿着紅包,久久說不出話來,哭了。

老闆以爲他嫌少,又添了兩百。他告訴老闆,以前都是奶奶封紅包。奶奶去世後,他就沒再收過紅包。他只是想奶奶了。老闆拍着他的肩說:“把門關上。今兒年初一,走,去我家喫湯圓,團團圓圓,圖個吉利。”

老闆兒子比他小几歲,過慣了少爺日子,大年初一賴在牀上不肯起來。老闆娘把早茶端到牀頭,卻被兒子一把打翻在地,碗碎了。

他趕緊去收拾,嘴裏還說着“碎碎平安,歲歲平安”。不小心,他劃到了手,流血了。老闆娘拿來紗布幫他包紮。他的眼眶在發燙,眼裏的水汽遇冷液化成了水滴,滴在紗布上。沒什麼,他只是想媽媽和奶奶了。

2012年7月,四川盆地至黃淮地區發生洪災,他拿着卡里僅有的5000塊錢,隻身去了南充。他加入了一支從江蘇去的救援隊,沒有專業救援技能的他被安排在帳篷區幫忙。每天,他要扛50桶礦泉水,一次要打200份盒飯。

忙的時候,他水都顧不上喝,飯也總是喫涼透了的。晚上,他經常累到一坐下就睡死過去——他一天只有4個多小時的睡眠。抗洪結束後,他獨自一人離開。他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家媒體的宣傳報道上,甚至沒有人知道他曾參與了這次救援。他留下的只是在志願救援隊登記冊上的名字、籍貫。

八月的濱海已經很炎熱了,海灘的沙子被曬得熱氣蒸騰,他從南充回到老家,灰頭土臉,像從非洲遷徙回來的。他約我去海邊游泳。

我只會狗刨式,而他一下海就變成一條海泥鰍,一個猛子能扎七八米深,從水底摸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扔在岸邊。

上岸後,我和他坐在石頭上數着他的戰利品。數着數着,他躺在沙子上大哭起來。我一時沒搞清狀況,有些措手不及。附近的遊人不約而同地用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我被他們看得渾身發冷,尷尬地拖起他,狼狽地往家走。

至於他爲什麼哭,我並沒有深問,只是聽他說,他撿起來的石頭大多都是他以前親手扔下去的,上面還有小時候奶奶用來砸桃核留下的坑。

他是我在異鄉結識的普通老鄉。他是個善良的孩子,可爲何童年的他會是個沒有同伴的“壞孩子”呢?我想,他只是渴望被關心,渴望被理解的“傻孩子”而已。

這個愛喫桃子的“傻孩子”叫孔軍,1992年出生在濱海的一個小漁村。

像孔軍這樣的孩子還有很多,其實對於他們而言,善惡只在一念之間,而挽救他們的也許只是這世間一點點的溫暖,不是嗎?

摘自|青紅《我偏愛少有人走的路》推薦|慕新陽作品《願你擁有打敗一切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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