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建红(法学博士)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对一些故事选择相信或者不信,往往并不在于其真假,而是取决于对故事主人公人设的好恶。比如对一个总是以正面形象示人的偶像,附着于其身上的好事善事,即便可能并未发生过,但人们依然选择相信,并且还会将这样的故事代代相传下去;有些事即便能“证明”确有其事,大家也会选择性失忆,尽量避开相关话题,甚至在并不破坏偶像人设的情况下也是如此,集体下意识或无意识地为其“隐瞒”,也很有趣。至于那些历史上出了名的“坏人”,尽管有历史学家言之凿凿地为他们写翻案文章也无济于事。忠奸的脸谱一旦戴上,基本上就摘不下来了。

我们都知道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小时候用斧头砍樱桃树的故事。这则有关童年华盛顿“不说谎”的故事,据说最早是由其传记作者在采访过了解华盛顿童年的人后写出来的,不过在该故事相传近百年后,偏偏有一些历史学家想要用科学的方法,来验证一下这个故事的真伪,结果发现,故事除传记中的记述外,并无别的证据来佐证,因此这个故事也就成了一个“悬案”。然而,尽管有了历史学家的质疑,却并不妨碍这个故事在坊间的传播。因为人们认为,以华盛顿的人品,这样的事发生在他身上不是很正常吗?

在中国古代,也有一些人们宁愿信其有的美丽“传说”。比如,发生在宋代苏东坡一家人身上的故事就是如此。像宋代眉州苏家这样的“文学世家”,世间真是太过少见了,所以有关苏家的传说也都和文化有关,人们自然也乐见有关其家族美好故事的传播。苏洵、苏轼、苏辙诗文的流传自不必说,而在民间更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则是有关“苏小妹”三难“夫婿”秦观的故事。据说苏东坡那长相虽不甚美但却才华横溢、文思敏捷的妹妹,在与写出“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婉约派词人秦观的新婚之夜,竟然拒绝新郎进入洞房,非要等新郎作好她出的对子才给他开门。正在秦观搜索枯肠之时,苏东坡助他一臂之力,终使他对上了下联。而苏东坡与苏小妹之间互相讥嘲长相的诗文也很有文采——“未出堂前三五步,额头先到画堂前”,“去年一滴相思泪,至今未到耳腮边”。

然而,这些美好的故事,据说只不过是传说而已。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说,这些人人都愿相信的事实属“无稽之谈”,因为“我们找不到历史根据。在各种有关苏东坡的资料之中,虽然多次提到秦观,但是我始终没法找到他们有亲戚关系的踪迹。苏东坡当代数十种笔记著作之中,都不曾提到苏东坡还有个妹妹。再者,秦观在二十九岁已经娶妻之后才初次遇见苏东坡。苏东坡的妹妹,即便真是一位才女,在秦观初次遇见苏东坡时,她已然是四十左右的年纪了。这个故事后来越传越广越逼真,成了茶余饭后最好的趣谈。此等民间故事之所以受人欢迎,正可以表示苏东坡的人品多么投中国人的癖好”。

而对于发生在苏东坡身上的另外一件事情,虽然可能确有其事,但人们却压根不相信。林语堂先生说苏东坡虽然没有一位妹妹,倒却有一位堂妹,也是他的初恋情人,却因受制于“同姓不婚”而联姻无望。后来苏东坡在旅游途中,曾在堂妹家盘桓三个月,写了两首诗给她,“那两首颇不易解,除非当作给堂妹的情诗看才讲得通。”然而,许是人们不愿意相信为妻子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苏东坡,也曾经有过心猿意马的时刻吧,“当代没有别的作家,也没有研究苏东坡生平的人,曾经提到他们的特殊关系,因为没人肯提!”

实际上是众人不愿意看到一个大家由衷喜爱之人的身上有任何“瑕疵”,自愿地为他“隐瞒”了这个事,这也正说明了人们对苏东坡的喜爱程度。正像林语堂先生在序文中所言,“我写苏东坡传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只是以此为乐而已”,因为“我旅居海外之时,也愿身边有他相伴。像苏东坡这样富有创造力,这样守正不阿,这样放任不羁,这样令人万分倾倒而又望尘莫及的高士,有他的作品摆在书架上,就令人觉得有了丰富的精神食粮。现在我能专心致志写他这本传记,自然是一大乐事,此外还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

是的,当我们研究历史时,实际上就是在研究历史上的人。而每个人在历史上的地位,又都是每个人用自己的言行写就的。它既存在于文献中,更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无论是华盛顿砍樱桃树的故事,还是苏家尤其是苏轼的故事,文本或文献的“证据”,对这些故事的流传并不是最重要的,而真正重要的还是他个人的作为,屹立在人们心中的丰碑,才是最能流芳百世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每个人都需谨言慎行,只有对世道人心怀有足够的敬畏,人们才会记着你的那些好,也才会自然屏蔽掉你偶然的一些过失或瑕疵。漫画/陈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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