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中国香港影圈出尽风头的《幻爱》由周冠威执导,周冠威在几年前颇受争议的短片集《十年》里有出色表现,他执导的段落将敏感的政治话题透过正面、反面的角色论述,交织呈现不同的观点。既传达某种程度「不切实际」的一面,又点出怀抱信念者「不得不如此」的心境基础。

《十年》里的激进与冲撞,更进一步透露出创作团队源于自身文化和成长经验——那是一份极深极厚的情怀。如此这般,点点汇聚成强大的叙事力道,迫使观众面对、思考、感受。《幻爱》延续了周冠威这种试图面面俱到的叙事特色。不过在《十年》里,因为故事篇幅短,不同「立场」在交织和撞击的过程中,擦出的火花和光彩远远大于叙事不够圆熟的漏洞,反而衬托出正反诘辩的铿锵力道。

今次的《幻爱》是长篇,不同的视角与立场,和《十年》一样进行正面和反面的交织、撞击与辩证,但《幻爱》试图拉出的戏剧弧线更长、情感体验更复杂,也难免在片中某些段落露出微微松弛的疲态。此刻,就得仰仗老戏骨鲍起静,透过她沉稳的表演现身压场。这样的弥补,既过瘾,也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刘俊谦的表演

这部片令人想起几年前的《一念无明》,同样以精神疾病患者为主要人物;又想起聚焦在社会底层、边缘人物的情感和情绪压力的《踏血寻梅》。一样的香港大都会背景里,曾志伟、余文乐、金燕玲,还有白只、春夏,他们的面貌来来去去,形塑出时代的人物面貌。

他们演绎了身处在压力破表的当代社会里,男男女女游移在所谓的「日常生活」与「失序」,徘徊在「正常生活」与「病态」的界线两侧。这些角色和表演,熔铸了专属于21世纪初期的彷徨和无奈,在看得到和看不到的隐约之间,更辉映着依然勉强挣扎、继续前进的无比毅力。

细观《幻爱》全片,不多的出场人物,不长的故事时间,男女主角的焦点清楚,「表演」自然成为推动叙事的关键。尤其刘俊谦塑造的李志乐(阿乐)一角,更是全片的龙骨,是故事的核心。

刘俊谦的演艺历程很值得你我玩味。他在求学过程中先以广告起家,是千人瞩目、众口赞帅的「新星」。在演艺学院毕业之际获颁迪士尼奖学金,从而逐渐放弃赚快钱的广告红星之路,迈向剧场表演的稳扎稳打。当年的报导称他「在舞台寻梦」,这一寻,就是四、五个年头。

从舞台上的莎士比亚和当代话剧,转进电视剧,他虽然拥有一定的知名度,却仍然不是真正的「明星」。年过30,他在媒体专访里提过,自己度了这一关,才终于放下原本那种胶着于「追求完美」的心情,以顺其自然的态度,迎接新的戏,迎接新的角色。

李志乐的角色

今年刚满32岁的刘俊谦,已经过了嫩肉小生的保鲜期,却也还不到中生的年纪与分量。不过,《幻爱》片中李志乐这个「思觉失调」的角色对他而言,也几乎是水到渠成的成果发表。

他在《幻爱》的拍摄花絮里谈起,导演给予他不小的发挥空间,让他尝试各种他所希望呈现的角色模样。表演上的自由度,还有演员享受塑造角色的整个「创作过程」,我们透过大银幕可在电影成品里清楚看到。刘俊谦说:

我时常有一个比喻,我在这一方,角色在那一方,很多人会觉得是演员要慢慢走近角色,这几年,我慢慢觉得不是这样。你走近角色的同时,角色也在走近你。

李志乐这个角色不仅是他展现技巧的画布,他更采用相对而言比较低调的方式来刻画、突出这个角色欠缺自信,进而不敢放胆去爱的自卑感。也因为演员和角色之间的彼此接近、相互对话,在他(刘俊谦)和角色(李志乐)超级强大的爆裂性自毁戏份中间,产生出空间,足以让演员琢磨出表演上的余韵,令刘俊谦所说的「inspiration」(灵感)油然而生。

阿乐的大爆发,绝对是全片的重头戏。导演就跟前段拍摄辅导场面一样,抓了很紧的大特写镜头,捕捉发病中的男主角时而面对真人,时而面对幻觉,明知天堂无路,却又按捺不住,终致失控的整段过程。一直到他出现如同橡皮筋拉伸到极致时的弹性疲乏,由高强度的巅峰跌落至软弱且无助的全然无力。

角色的「不得不做」

欣赏《幻爱》,主要就是为了看这位年初获香港电影评论学会大奖的新科香港影帝。只不过,刘俊谦以他常年接受专业表演训练的背景,加上在剧场界耕耘多时的丰富实战经验,入围这次金马奖「最佳新演员奖」,严格说起来,倒真的颇耐人寻味。

然而,全片细细品来,我还是更喜欢影片前段的李志乐和刘俊谦。那时,我们才刚刚认识阿乐,陪他谈了一段极其文青又极为浪漫,十分纯粹的小清新恋爱。淡里酸甜的情味,随着剧情走势愈酿愈浓,渐渐指向黑暗的深渊,步步逼近李志乐是否该饮鸩止渴的巨大抉择。

导演体贴而不带过分展览目的之拍摄手法,令刘俊谦塑造出来的角色更显清澈,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这一段近半小时的篇幅,是整部电影的序幕。虽然略嫌长了一点,但刘俊谦运用自身外形的魅力、肢体状态的控制,将既清新又泛着异色莹辉的童话式爱情,诠释得丝丝入扣。

▲《幻爱》剧照。

在车站真相大白的一场,既是全片第一个高潮,对我来说,也是最大的戏剧爆点。尤其当观众和角色在同样的时间点上一起怀疑,一起求证,一起破灭,然后,观众迅速退出故事,从跟他「同在一起」变成「旁观」——观看角色做出他「不得不做」的选择。

这是导演颇为拿手的「不得不」,也是表演者精彩万分的「不得不」。我们在安全的审美距离观看这样的「不得不」,不但感同身受,也随着一起度过这个门限,跳出那座井状的公屋,接受了「破灭」,并且开始容纳不同的声音、观点,认识更多不同的角色,也咀嚼故事发展的不同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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