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婆婆,梁伯在杨家坪车站等着你的。”在重庆市第一福利院精神康复中心(下称“康复中心”),范静每次去看老伴,护士都这样跟她打招呼。

73岁的范静满头银发,老伴梁伯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

阿尔茨海默病,又名“老年痴呆症”。在医护人员眼里,得了此症的人不痛苦,因为他们忘记了很多很多,而他们的家人非常痛苦。

在老伴患病后,范静委屈时也曾气得想要一走了之,但每当看着守在“杨家坪车站”等待自己的老伴,就又心软了。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记忆像被橡皮擦去一样,逐渐消退,最终完全失去。而他们的家属,却记得关于至亲所有的喜怒哀乐。当病痛注定随行,记忆也终将消逝,痛苦的家属始终不愿放弃,去寻找关于治愈、尊重和平衡的方式。

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会时常独坐在房间里,没有人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重庆市第一福利院供图

老伴的泪

等不到人的“杨家坪车站”

康复中心位于重庆巴南区,这里长期住着100多名需要医护人员和护工照顾的阿尔茨海默病人,范静的老伴梁伯也住在这里。护士和范静对话中的“杨家坪车站”只是医护人员为防止梁伯闹脾气乱走,用打印纸印出的车站名,就贴在梁伯病房外的柱子上。

老两口是丰都人,结婚至今30多年了。1985年梁伯带着范静到重庆“下海”谋生,从那时起他们就住在杨家坪农贸市场老小区。

老杨家坪只有一条公交线,范静每天都坐这路车到大坪,再走下山去土湾帮工,单程约两小时左右,每天回到杨家坪车站已经是晚上八九点了,梁伯也会准时在车站等候。此后6年,几乎每天如此,直到梁伯开始自己做起了蔬果批发,范静才不再走这段路。

时至今日,梁伯82岁了,在他破碎的记忆中始终都有“去杨家坪车站接老伴回家”这件事。所以平日里,康复中心的护工只需要每天带他去“杨家坪车站”走一圈,告诉他已经把老伴接回家,就可以“摆平”老人的执念。

梁伯患病至今10年了,范静有时候也觉得精疲力尽,加上自己年龄越来越大,身体也力不从心,她曾想一走了之,但每当看着守在病房外“杨家坪车站”等待自己的老伴,她就心软了。

梁伯曾经性格温和,与范静感情甚笃。但自从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变得喜怒无常,不明缘由的怒火说来就来,上一秒的事,下一秒就忘记,连儿女都不认识了。范静曾害怕,会不会有一天,梁伯连她也忘记了。

“我是哪个(谁)?”范静每次扯着大嗓门问老伴,这成了老两口的特殊问候。

“范静嘛,还有哪个!”梁伯总是“吼”回去,像几十年如一日的那般,牵过老伴的手。这样的“吼”,每次让范静感到欣慰。

范静记得,最后一次和梁伯吵架,是因为梁伯认定她藏了他的日记本,但其实是梁伯自己忘了放哪儿。“就像是骂仇人一般的狠绝。”范静说,梁伯刚患病的那几年,因多疑和古怪的脾气,他们每天都要爆发“大战”。至今范静都认定,她的高血压就是那些年气出来的。

儿女总在电话里叮嘱她要让着爸爸,范静总是满口答应,对自己的委屈绝口不提。

直到她决定把梁伯送进康复中心。儿女们不同意,范静犹豫了,但旁听的梁伯却不乐意了,他对儿女们说:“你们的妈妈,也不容易。”

简简单单一句,范静却老泪纵横。转眼,梁伯又忘了自己说过什么,“硬邦邦”地问:“老太婆,你又哭什么?”然后,拿出手帕笨拙地帮她擦拭眼泪。

那一天,范静的焦虑被老伴治愈了,她忽然明白,无论梁伯以后是否还能认出她,但自己始终活在他的记忆深处,那个年轻的、爱他的、最好的自己。

护士周芳在阿尔茨海默病区的陪伴往往多于治疗。重庆市第一福利院供图

女儿的话

“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啊”

“如果你挚爱的人,余生只有快乐的记忆,有什么不好呢?他是不会忘记你的,他忘记的只是现在的你。”73岁的范静开解起37岁的刘冉。

刘冉的母亲也住在康复中心。原本她以为自己辞职,就能在家照顾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母亲直到最后,但面对经济压力、母亲对专业康复指导的需要、24小时陪护……每一项都让刘冉只能选择妥协。

为了开解刘冉的愧疚,康复中心的护士周芳介绍她认识了范静。面对与自己“同病相怜”的范婆婆,刘冉道出了自己的“心结”。

父亲早逝,母亲的记忆正被病痛快速地“擦除”,这是刘冉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2019年,家住渝北区黄泥磅的刘冉还在重庆市江北区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做代理。3月22日那天上班途中,她接到物业的电话:“你家里着火了,快点回来!”

刘冉吓得不轻,赶回家时只看见被浓烟熏得黑漆漆的屋子和一身脏灰的母亲,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低头站在单元楼前。

“你还是带你母亲去医院看看吧。”临走前,现场一位消防员提醒道:“刚才我问她什么,她都说想不起来了。”

关于母亲的健忘、暴躁和失眠,刘冉其实早有察觉。只是忙碌的工作让刘冉一次次地把脑海中的那些揣测抛诸脑后。而这一次,她再也不能无视了。

在朋友的介绍下,刘冉带着母亲找到了康复中心精神科主任陈时平,他给了刘冉母亲一张量表。询问今天是几月几日,家住哪里等。答上一道题,就有1分,正常人是27-30分,母亲只有10分……

这个“成绩”刘冉知道,是板上钉钉的“阿尔茨海默病”。临床医学专业的她十分清楚,阿尔茨海默病是认知症中最典型且最多发的疾病。

国家卫健委2017年的统计显示,在中国65岁及以上人群中,阿尔茨海默病的患病率为5.56%。

母亲的病症逐渐加重,刘冉变得焦虑,她将照顾孩子的任务交给丈夫,自己专职看着母亲。她咨询了一切人脉,也在网上频繁地搜索“老年痴呆失眠怎么办”“老年痴呆狂躁怎么缓解”,还加入了几个患者群,答案都是:没有办法。

于是,刘冉只能陪着母亲日夜颠倒,三天的事假变成了三个月。再后来,她的职业生涯以辞职宣布告终。

然而,最让刘冉焦虑的,并不是应付母亲和“失业”,而是她发现,无论她做什么,都再也挽不回母亲那如指尖细砂般渐渐流逝的记忆……

她每天都做好了母亲问她“你是谁”的准备。但刘冉始终不知道,当那天真的到来,她应该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老人相信:“妈妈,我是你的女儿啊。”

九九重阳节刚过,护工们正在为阿尔茨海默病病人回忆当天的活动。重庆市第一福利院供图

儿子的药

“父亲是在成全我的孝顺”

从医35年,研究阿尔茨海默病近二十年的陈时平知道,让家属们“吃不消”的不仅是患者的遗忘,还有睡眠障碍,自知力、视觉、听觉、运动能力下降等症状,这些病症都是“不可逆”的。

“不可逆?我不信。”一开始,46岁的杨柯铁了心要找到医治父亲的方法。

2015年他的父亲在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神经内科确诊,但比起刘冉的茫然失措,范静的“通透”,杨柯显得更“积极”。

早年经商,杨柯赶上了好时候,生活优渥,家庭和睦。直到5年前,母亲离世,父亲患病,让杨柯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试着去治好父亲。

此后一年多,他带着父亲奔走各地,买过最贵的药一个疗程上了五位数,排过最长的队等了一个通宵。结果依然“不可逆”。父亲开始抱怨吃不消,但杨柯却不想放弃。国内不行,他开始“转战”国外。但换来的只有父亲日复一日的焦虑与疲惫。

“我是要病死了吗,你这么折磨我?”站在加拿大汉密尔顿医疗科学中心圣彼德医院的门诊外,父亲狠狠地把检查报告摔在地上,又上去踩了几脚,吼道:“带我回去!”

回国后,父子俩的关系也跌入冰点,父亲时常怀疑杨柯又要带他去看病,所以经常窝在卧室闭门不出。为了父亲的安全杨柯只能换锁,免不了又是一次父子间的雷霆冲突。

杨柯陷入了偏执,哪怕父亲不愿意也要治病,这是为他好。

由于神经细胞不可再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神经细胞衰退很迅速,所以确诊后医学上要求至少每个月复查一次。又到了复查的日子,杨柯像往常一样去到重庆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挂号,排队时他忽然看见有一群子女模样的人和一位老人在大声吵架,引得周围的人议论纷纷。路人们不理解为什么这些年轻人要这么对老人,直到老人的儿媳妇站出来道歉说,老人有阿尔茨海默病,每天只记得吵架,为了帮助她多说话,子女们只有每天不停地“接力”吵架。

一个不“科学”的方式,一个无奈的选择,而自己健忘的父亲,却不再和他说话。杨柯沉默片刻,扭头走出了医院。

“爸,我不带你去看病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那天,杨柯站在父亲的门外大声说,安静了片刻,门打开了。父子相视而立,老人说:“我知道你孝顺,上次你买的那个药挺好的,我吃了能睡得着了。”

杨柯知道,父亲的话只是为了让他平衡一些罢了。

“他是在成全我的孝顺,我为什么不能成全他的选择呢?”杨柯说,他终于放下了自己偏执,选择了尊重。

确诊一年3个月后,杨柯把父亲送到了康复中心。他说,比起在家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至少在那里,父亲还能有一群和他一样什么都不记得,却可以坐在一起“聊天”的老伙伴。

时至今日,父亲已经不记得杨柯了,但他每个月都会问康复中心的护工,儿子有没有把治失眠的药送来。

杨柯明明知道,那些药对老人来说已经是无力回天的附属品,但他每个月都准时送到父亲面前,仿佛这就是他们父子在“最后这段时间”里,那不可言说的尊重与平衡。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患者及家属均为化名)

记者 姜念月 刘艳 实习生 李春平

来源:华龙网-新重庆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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