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第一句白話(居住在兩廣地區講粵語的人民將粵語稱爲白話),就是她教會我的。許多年以後,我幾乎記不太清她的長相了,無意中學會的口音卻比記憶更頑固。

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她叫鄧美璋。

認識她時,我還只有十來歲吧,生活在一個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小山村,瞭解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是看電視,對外面那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充滿了嚮往。

鄧美璋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有一天,我和夥伴們在玩跳繩,這時候,隔壁家的小妹子跑過來,滿臉帶着神祕的笑容說,“橋奶奶家來了一個大姐姐,長得可漂亮啦。”

鄉下閉塞,偶爾來了個陌生人都很難得,於是我們一夥人繩也不跳了,一窩蜂地跑到橋奶奶家去圍觀那個漂亮的大姐姐。

到了橋奶奶家一看,果然來了個大姑娘,正坐在柴竈前撥火呢!穿着一件蝙蝠衫,顏色是雪白雪白的,這在當時是相當時髦的打扮,看起來比村裏那些穿得土裏土氣的姐姐們的確漂亮多了。可這個姑娘顯然不太會燒火,被柴煙嗆得直咳嗽,臉上還糊着一塊菸灰。

鄉下孩子大多生性忸怩,我們幾個擠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裏面看,見了陌生人都不敢進去。

這姑娘見了,大大方方地站起來,笑着跟我們打招呼說:“來嘛,進來坐嘛。”她說的居然是普通話,這還是我們頭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聽見人說普通話呢!

剛纔坐着不覺得,她一站起來,就顯得個子高高的,而且瘦,長手長腳的。皮膚黑黑的,眼窩處有點往內陷,現在想來,是典型的“越人”也就是廣西土著的長相。可是當時只覺得長得很特別,還蠻洋氣的呢!

我們還是不肯進去,她走進裏屋,手裏攥着一把糖出來了。這時橋奶奶在外面幹農活回來了,她看上去不太高興的樣子,很不耐煩地說:“去去去,快回家去吧,你們媽媽叫你們回去喫飯呢!”

我們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攆走了,那個大姐姐還跟在我們後面叫,“喫顆糖再走嘛。”

回到家裏,我興奮地跟媽媽說:“媽媽,媽媽,橋奶奶家來了一個大姐姐,穿着蝙蝠衫,可好看啦!你知道嗎,她還會說普通話呢!和電視上的人說得一模一樣!她還給我們糖喫呢。”

媽媽笑着問我,“糖好喫嗎?”

我有點沮喪,抱怨說:“本來就快喫到了,可是橋奶奶太小氣,把我們給趕走了。”

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了,她說橋奶奶不是小氣,是心裏難過,讓我們以後少去煩她。

我追問說:“橋奶奶爲什麼會難過啊!”

媽媽說:“還不是因爲你戴叔叔犯了事啊!”

我再問到底是犯了什麼事,她就再也不肯告訴我了。

對這個戴叔叔,我的印象不深,只知道他是橋奶奶的小兒子。有句話說,“皇帝愛長子,老百姓疼幺兒。”這話說得真不錯。橋奶奶就最疼愛這個小兒子了,哥哥姐姐也讓着他,什麼好喫好玩的都給他。他很大了,橋奶奶還拿着飯碗追在他後面喂,這一幕村裏的老人現在還記得。

在農村裏,孩子們基本很小就要幹農活,上山砍柴下河摸魚都是常事。橋奶奶疼戴叔叔疼到什麼地步呢?居然從不讓他沾這些活,說只要他好好讀書就行。

戴叔叔後來讀了個高中,這在當年的農村已經算很了不得啦!

高中畢業後他沒考上大學,一開始沒找工作,就在家待著。由於不需要幹活,他長得白白淨淨的,很斯文的樣子,整天窩在家裏。偶爾來到田邊想幹點活,他媽總會風風火火跑來,一把搶過他手裏的農具,很誇張地嚷嚷說:“哎呀我的兒,你讀了這麼多書,這哪是你乾的活啊!”

聽媽媽說,戴叔叔剛畢業時,還懷抱着一肚子建設新農村的理想。承包過魚塘,養過蠍子,還買來一臺收割機,說要按畝收費,推行機械化收割。做得都不成功。我們那種的都是小塊小塊的梯田,大型收割機毫無用武之地。

這麼折騰了一陣兒,把家裏的積蓄都折騰得七七八八了,戴叔叔覺得這不是個事,在家也呆不住了,於是就提着行李南下打工去了。

一般打工的人每到過年就會回來,可自從戴叔叔出去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他回來過。媽媽說他犯了事,不知道是不是很嚴重的事,鬧得連家也回不了。

那個大姐姐在橋奶奶家住了下來。

她的身份有點神祕,我們都不知道她到底和橋奶奶家是什麼關係。問過橋奶奶,她支吾着說是親戚,真奇怪,她家怎麼會有外省的親戚呢?

時常可以看到她隨橋奶奶去地裏幹活,捲起褲管,小腿上沾滿了泥巴。她好像不太會幹活,連鋤草都分不清哪是稻禾哪是稗子,橋奶奶訓她,她倒不生氣,還笑着吐舌頭。

天氣轉涼了,她還是穿着剛來時穿的那雙涼鞋,身上的衣服也還單薄,嘴脣都凍烏了。橋奶奶找了雙布鞋給她穿,她也不穿,說在她們那很多人一年四季都打赤腳。後來我到了廣東,發現果真如此。

因爲是鄰居,我漸漸和她混熟了,也常去找她玩。

她告訴我,她叫鄧美璋。

我不知道璋字怎麼寫,她就比劃着說,璋是一個斜玉旁加一個文章的章,是美玉的意思。“你看,我就戴着一塊玉呢。”她從脖子那裏扯出一根紅絲線掛着的玉,指給我看。那塊玉的形狀很奇怪,不是觀音也不是佛,而是長長圓圓的。

“呀,真像個茄子啊。”我忍不住說。

她哈哈大笑,說這類玉有個名字,叫歡瓜,寓意着吉祥如意。她說,這是她男朋友送給她的,希望她每天都開開心心。自從他送給她這塊玉後,她每天都戴着。

我問她,每天都戴着,連洗澡都不摘下麼?

她笑着說當然不摘了,玉要天天戴着,纔有靈氣,纔會保佑戴玉的人。這話,也是她男朋友說的。

她在橋奶奶家住了有一兩個月吧,鄉下人總覺得說普通話的人怪怪的,都不怎麼和她交談。現在想來,她應該是很寂寞的,所以纔會和我說那麼多的話。

我很喜歡她,她性格開朗,臉上總是掛着笑容,而且懂的東西特別多。她很愛說起她的家鄉,她出生在廣西南寧市郊,她說那裏幾乎是沒有冬天的,一年四季天氣都很熱,漫山遍野都是甘蔗林。

我可愛喫甘蔗啦,聽她說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她還教我說白話,從數數開始教起,“呀咦三四唔流氣吧狗死”,咬牙切齒一口氣數完,好過癮。我回家學給我媽聽,我媽說,快別學了,都成大舌頭了。

她說學白話沒什麼難的,其中有個字基本是萬能的,那就是“咩”,什麼是“咩”,怎麼樣是“咩”,好不好也可以加上“咩”。她問我,你知道廣州爲什麼叫羊城嗎?

我搖了搖頭。

她逗我說,那是因爲廣州人老是說“咩咩咩”,你聽聽,像不像羊叫?

我還沒反應過來呢,她已經笑得腰都彎了。

她最愛說起的,還是她男朋友。在她的描述中,她男朋友似乎是一個很完美的人,英俊、聰明,而且特別有趣。他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當時兩個人是鄰座,大熱的天,她看見鄰座還戴着個帽子,覺得很奇怪,她用了各種辦法,但是他都不肯把帽子脫掉。不過兩個人就此認識了,還到了同一個地方打工。

我問:“他現在到哪去了呢?”

鄧美璋嘆了口氣,說:“我也不知道。”她平常總是笑,我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她如此悵然。

那時我還小,對男女情事還似懂非懂,不知道怎麼安慰她。

她只是惆悵了一會兒,很快又笑容可掬地說:“不要緊的,我可以等他回來。他一定會回來的。”這話像是在對我說,更像是對她自己說的。

我其實很好奇,他到底是誰啊。但我始終沒有問。

後來天氣越來越冷,我們都穿上了棉衣。鄧美璋受不了湖南冬天的陰冷,回南寧去了。橋奶奶鬆了一口氣,因爲終於不用給她翻箱倒櫃找衣服穿了。

她走的時候和來時一樣突然,都沒有和我們告別。有一天,我推開橋奶奶家的門,找不到鄧美璋,橋奶奶淡淡地說,她回家了。

我有點兒失落,像聽故事沒聽到結局。我不知道,鄧美璋有沒有等到她男朋友,那個男人,真的會回來嗎?

在我的成長歲月裏,這成了一個懸念。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鄧美璋。要說她是橋奶奶家的親戚吧,她爲什麼再也不來親戚家串門了呢?

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發現橋奶奶家忽然熱鬧起來了,圍了一堆人。我湊過去一看,原來是一羣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有個大蓋帽還挺兇,讓我們小孩子到一邊去,別打擾他們查案。

橋奶奶站在堂屋裏,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臉都嚇白了。

我站得遠遠的,隱約聽到什麼“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還有“自首”之類的話,嚇了一跳,趕緊走開了。

警察走了之後,橋奶奶把自己關在家裏,哭了很久。我睡在隔壁,半夜起來上廁所都能聽到她的哭聲。

那一年評五好家庭時,橋奶奶家就沒份了。村裏人還把她家掛着的五好家庭戶的牌匾給取了下來,那還是幾年前評的,當時戴叔叔還在家呢!

村裏的幹部說,他們家現在是逃犯家庭,所以不能掛五好家庭的牌了。

我偷偷問媽媽,到底誰是逃犯啊。

媽媽臉色一沉,讓我小孩子家別多管閒事。

但我終於還是從村裏人的閒談中,得知了橋奶奶家發生的事。

那個逃犯就是她小兒子戴叔叔,他南下打工時,進了一家廠,乾的是車間的活,很苦,也掙不到什麼錢。他在廠裏結交了一批人,一天晚上大家出去玩,走在路上碰到個獨身趕路的老頭子,有人動了邪念,提議說不如把老頭子給搶了,弄點錢去喫宵夜。

一夥人沒多想就動手了,老頭子大聲呼救,他們搶了他貼身的一個錢袋就跑了。結果一看,錢袋裏就十幾塊錢。

活該他們倒黴,正好趕上嚴打,有消息說要把他們全部抓去坐牢。戴叔叔特別膽小,聞訊就跑了。帶罪潛逃的結果是,他成了逃犯,他們家也成了逃犯家庭。

橋奶奶一家人因此在村裏都抬不起頭來。鄉間因田地水土常有爭執,村人一和她爭,就會罵她是逃犯家屬。

戴叔叔在外面逃竄了很多年,其實和家裏還是偶有聯繫的。後來橋奶奶實在撐不住了,覺得老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警察又每年都到她家裏來讓她勸兒子坦白從寬,她終於把兒子叫了回來。

戴叔叔只在家裏住了一個晚上,我出外讀書了沒看見他。聽村裏人說,他又黑又瘦的,根本就不是以前在家時白淨斯文的樣子了。

第二天一早,橋奶奶就親自陪他去派出所自首。沒多久法院的判決就下來了,戴叔叔數罪併罰,被判了十年。

知道這個消息後,橋奶奶一下就老了,她怎麼也想不通,警察明明說要寬大處理的,怎麼一判就是十年啊。

她變得有點神神叨叨的,眼神渙散,老是裹着棉衣蹲在牆腳下自言自語。走近了,會聽到她說的是:“搶了十塊錢,怎麼就要判十年呢?”

很久以後,我和媽媽在閒聊時,無意中聊到橋奶奶一家。

媽媽說,“你還記得那個鄧美璋嗎?”

我說:“當然記得啊,怎麼了?”

媽媽說,鄧美璋是戴叔叔在出逃路上認識的,也就是他女朋友。

這麼多年的懸念終於解開了,我詫異於自己的後知後覺,早該想到的不是嗎?

關於那段逃亡路上的愛情,我所瞭解的僅限於此,我不知道,當時鄧美璋是不是知道戴叔叔的身份,回想起來,一開始也許不知道,後來應該是有所瞭解的,這樣的話,她是一個多麼有勇氣的人啊,人只有在很年輕的時候喜歡上一個人,纔會有這樣的孤勇吧。

戴叔叔的消息,也是媽媽告訴我的。

他整整坐了十年的牢,期間橋奶奶常常送錢送物,這也僅僅能讓他在獄中少受些苦楚,並沒有減少他的刑期。

十年後,他出獄了。在家裏沒住幾天,就坐上了從我們縣城去南方的大巴車。

兩天後,從南方傳來消息,戴叔叔坐的大巴車在高速上發生了車禍,大部分人只受了點輕傷,只有戴叔叔被拋出窗外,當場身亡。

知道這個消息後,橋奶奶就瘋了,整天哭哭啼啼,嘴裏來回唸叨着一句話:“兒啊,是娘害了你,娘不該勸你去坐牢啊。”她家裏人嫌她煩,把她鎖在了房裏。

說完了戴叔叔的故事,我媽忍不住感嘆說:“這就是命啊。人啊,誰能強得過命呢?”

我想知道的是,戴叔叔要去南方,是不是想見鄧美璋呢?他的人生短暫得乏善可陳,那段逃亡路上的戀情,也許是他生命中唯一的一抹亮色吧!

十年過去了,他仍然惦念着那個愛笑的廣西姑娘嗎?鄧美璋呢,她還在等他嗎?還戴着他送她的那塊歡瓜嗎?

這一切,隨着他的猝然離世,成了永遠也解不開的謎團。作品名:《逃之戀》;作者:慕容素衣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