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孔祥東

2020年10月長假,在揚州應朋友約,看幾幅別人的家藏舊字畫,其中《江淮泛宅圖》有些縈繞於心,覺得應該將之記錄下來。藏者是一位寶應籍老先生,其後人按照他生前排定的次序,將圖和題跋裝裱成手卷。因爲略顯粗大,未打開前先有一種看輕的感覺。

引首紙白版新,篆書“江淮泛宅圖”及行書序文,筆勢卻堅挺鋒利,神采躍然紙上。見尾款“道光十六年”,確信這是一件不俗的舊物。再看書者“梅植之”,鈐一方白文“江都梅植之印”,刀法圓潤勁拔,我不禁脫口說:這是吳讓之刻的印。

接下來是本圖,絹本無款,畫得很認真,畫法近似於1949年以後的新美術作品,顯見不是專業畫家所爲。再後面的題跋,紙質、寬窄不一,都比較乾淨有神,肯定是題於不同時間,並且之前一直沒有裝裱過。後跋共9人,比較顯眼的是劉文淇,揚州嘉道時期的著名學者,還有不知何人的楊亮,書法與梅植之一樣,出自包世臣一脈,反映出嘉道時期的揚州書風。

回頭將引首序文粗略讀一遍:

劉侯學行真師式,泛舟遠向江淮食。

妻子圖書載一船,半生漂泊頭俱白。

去年射策登賢書,今年落第還燕都。

寫圖向我索長句,爲君睠望空唏噓。

讀書第一人生好,無救飢寒博溫飽。

匡劉經術馬班文,請看諸公亦潦倒。

煙水茫茫春復秋,江關詞賦畫中留。

側身更有無家客,我似風萍海上鷗。

道光十六年丙申小暑後三日,雨中題奉

楚楨十兄大人教削

嵇庵弟梅植之

按:道光十六年爲1836年。梅植之(1794-1843),字蘊生,號嵇庵,揚州人。道光十九年(1839年)舉人,文學家、書法家,時與吳讓之齊名,惜天不暇年。

我不知畫《江淮泛宅圖》並且索題的“楚楨”生平,但從詩句裏讀出,他是一個行走於江淮之間的塾師,“半生漂泊頭俱白。”仍未考取功名,“去年射策登賢書,今年落第還燕都。”能夠進京參加會試,起碼已經是舉人,此時的梅植之雖然已負盛名,舉人還沒有考上,所以發出同樣的感慨。

一代代的人,匆匆走過他們生活的時代,大多都消逝得了無痕跡,我對所有逝去的生命留下的故事都有本能的悲憫。十九世紀中葉,歷史變幻的前夜,看來已經很遠,其實我們依然沒有走出這一段泥潭。那些題跋的人,活動在同一時空,處於同一階層,他們的生平或許可以窺視那個時代的生活,也可以讓這幅無款、不知名的畫豐滿起來。我帶着這樣的想法,開始認真解讀這個手卷。

圖寫形容見匠心

這幅無款畫本身也很值得思考。清代繪畫擬古之風盛行,到後來陳陳相因,已經毫無生氣。《江淮泛宅圖》卻因爲不是出自專業畫家之手,表現出濃郁的生活氣息。我認爲,繪畫最原始的初衷,可能是自娛,其中包含寄託或表達,稍微成熟後,有了欣賞功能,完全成熟以後,成爲一個行當,就可以如法炮製。程式化的繪畫語言,產生審美疲勞,以及畫者自我滿足的所謂筆墨趣味,一是缺乏新鮮感,二是沒有了原始圖像的張力。

《江淮泛宅圖》不同在於,畫者有他自己強烈的表達慾望,他沒有繪畫套路,簡單的方式就是回到寫實。貫通江淮之間的大運河,最初是利用自然湖泊穿鑿而成,到了宋代才築堤與湖水分開,時斷時續並不徹底。所畫寬闊的河道,遠處半截堤岸,正是大運河與湖水交合處的實景寫照。

技法上,不因爲非職業畫家,而與繪畫發展完全脫節。近處的一叢楊樹,是揚州地區護堤的典型樹種,枝葉繁密,穿插有序,濃淡變化,筆筆到位,不輸專業水準。遠處湖灘一抹,雜樹點染。波浪勾線,遠疏近密,稍加傅色,很有質感。

精華在船上,所有人物都貼合不同身份,神態刻畫栩栩如生。前倉裏先生自己,一襲白袍,正襟危坐,夫人攏手於袖,端莊得體,小孩乖巧地在一邊讀書;後倉裏三個女子,短衣短袖,梳着髮髻或短髮,一個在掌舵,另兩個像在擇菜做飯,應該都是船家女兒;兩個搖櫓的船工,肯定是夫妻檔,配合默契。船艙頂上放着各種家當,籠子裏一隻公雞,旁邊半臥着一條狗,凡入畫者都一絲不苟。

符號化的表現方式是:河水、波浪可用淡墨橫拖幾筆,一葉瓜皮扁舟,高士捋須端坐,艄公撐一竿長篙,這也是一幅不賴的畫,但無以表現畫者特定的真實生活。只要強調繪畫的具體表達,就必需回到清晰準確的物象,所以它與一百多年後的繪畫居然十分相似。當然繪畫也可以表達不確定的情緒,那就是另一個範疇的抽象繪畫。

寫實不是完全沒有技術處理,整個場景非常簡約,是畫者的見識發揮了作用。清代繪畫避開現實人物,是因爲辮子問題,主人正面,艄公戴斗笠,都是匠心體現。

浪跡無定身落拓

圖後的跋文雖多繁枝縟節,只有完整地將其釋讀,才能從字裏行間看到一些有價值的信息,這也是對歷史文獻負責任的態度,我遇上了就有這樣的責任,這些東西很容易消失,而永難再現。

先生五載真州住,掉頭忽別江干路。

白沙翠竹欲留人,肯向蕪城徙家去。

問君不答示以圖,圖寫泛宅意有餘。

君家亦在射湖上,射湖縱好焉能居。

來往江淮二十載,一棹泛泛隨所如。

身外何所有,圖書雞犬妻與孥。

目中何所有,水波雲影實心娛。

旁觀豈能解君意,任人大笑爲迂儒。

昔年送君出上都,今年尚不歸射湖。

惜哉浪跡苦無定,才欲暫泊風催徂。

我本與君共飄忽,至今四十髭點雪。

猶是江淮落拓身,勝君未賦無家別。

年年乞食走江關,人在水萍風絮間。

鸞飄鳳泊固其所,撾鼓抽帆亦偶然。

題君圖,送君行,君行不遠依蕪城。

江雲淮樹日在望,與君蹤跡猶合併。

浮家作客定無恙,兩三鷗鳥堪同盟。

丈夫萬事須有待,或者乘風波浪看飛騰。

嗚呼!蓬萊觸水清且廣,我欲扁舟同俯仰。

側身東望何由往?

道光丙戌孟冬奉題

念樓仁弟先生《江淮泛宅圖》,即送其移居郡城。請正之!

竹雲黃盛修

按:黃盛修有《求雉齋詩集》,道光二十七年刻,另有《丙戌詩稿》《丁亥詩稿》《庚寅詩稿》《辛卯詩稿》未刊稿本存世,分別爲1826年、1827年、1830年、1831年。

有點納悶,道光丙戌,與梅植之題引首丙申(1836年)相差十年,是不是誰寫錯了?天干地支紀年,爲古人日常使用,又都是浸淫文字生涯的人,應該沒有這種可能。

同道相約分治經

帶着疑問,往下讀劉文淇:

吾友寶應劉君楚楨,就館郡城,於嘉慶戊寅攜家來揚,道光壬午還寶應,癸未遷儀徵,丙戌又由儀徵遷揚。九年之中凡四遷,此《江淮泛宅圖》所爲作也。圖成即屬餘序,餘諾之而未果。壬辰冬,楚楨復攜家歸寶應,而往來郡城舍館。他氏屢責前諾,餘不可無以應之也。餘弱冠後,與裏中薛子韻,涇包季懷、包孟開,旌德姚仲虞,丹徒劉賓叔,泛覽經史。楚楨因餘,得與諸君交,相與切磋,爲友朋之。極樂未幾,而季懷、子韻先後奄沒,仲虞、孟開、賓叔又各反里門。惟楚楨嘗客郡城,中間與餘鄰者且七年,朝夕相見,兩人相資益者實多。楚楨嘗與餘約,各治一經,楚楨佔《論語》,餘佔《左傳》。以《論語》邢疏至鄙陋,無足觀,而何氏集解亦採擇未備。《左傳》賈服舊說,爲杜氏乾沒不少,唐人又阿杜氏而攻賈服,均爲失當。

因各爲二經疏證,蓋爲是約。已十餘年,迄今未有成書,過從時嘗以是爲歉。顧楚楨奔走長途,浮家南北,又身羸多疾,其作輟也有故。餘自嘉慶庚辰,一遊都門,即裹足不出,身又頑健,而亦無所成。就且楚楨,編輯《論語》之餘,已成《寶應圖經》《漢石例》各若干卷,博而有要,好古者已爭爲傳抄,足以信今而傳後。餘則《左傳》之外別無事事,猶時作時輟,此則重餘荒落之懼者也。楚楨既垂諉作序,餘因述曩時之約,如此雖非圖中之意,其亦楚楨意所欲言,而感嘆不能自已者歟。

道光十七年仲冬儀徵劉文淇譔。

按:嘉慶戊寅乃1818年,嘉慶庚辰1820年,道光壬午乃1822年,癸未1823年,丙戌1826年,壬辰1832年,道光十七年爲1837年。

本圖確成於1826年,除黃盛修題於當年,餘皆十年之後。這十年中,從黃盛修“昔年送君出上都”,到梅植之說“今年落第還燕都”,楚楨一定是每三年都進京趕考,且任教席,著述不輟,大概應酬亦少。

按:劉文淇(1889-1854),字孟瞻,江蘇儀徵人。清代揚州有許多儀徵籍文化名人,多因祖籍或寄籍儀徵,實際都是地道的揚州人。劉文淇爲嘉慶己卯(1819年)優貢生,一生治《左傳》,子、孫,直至曾孫劉師培,數代延續有成。

《論語》《左傳》同留名

劉文淇與楚楨約定分治《左傳》與《論語》,讓我感佩尤深,四書五經都是中國上古時期的典籍,漢唐宋早已註疏完備,他們卻敢於否定前人,從劉文淇家族的經學成就,可見他們不是出於年少輕狂,而是賴於熟讀史籍,已經融會貫通。清中晚期,訓詁、金石學繁盛,猶如當代,以新的視角、新的發現,去重新審視經典。

我嘗試檢索劉文淇所說楚楨的著述《寶應圖經》和《漢石例》,汗顏自己對古籍版本的無知,這兩本書正如劉文淇評價的“足以信今而傳後”,當代仍有出版。此前我亦不知道經學成就與劉文淇齊名,合稱“二劉”的劉寶楠。

按:劉寶楠(1791-1855),字楚楨,號念樓,寶應人。嘉慶二十四年(1819)優貢生,道光二十年(1840)進士。歷任文安、元氏、三河、寶坻等知縣。其5歲失怙,由母親教育成人。父親是乾隆時舉人,家學淵源,使其早慧。其最重要的著作《論語正義》,亦像劉文淇治《左傳》一樣,由其子繼承完篇,乃是當今研究《論語》最權威的著作。

我所感興趣的是:劉寶楠少年得志,青年出道,講席著述兩不誤,並孜孜以求於科場。中進士時已50歲,晚年做官有政聲,仍然治學不倦。毫無疑問,他與世代讀書人的理想一樣,學會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治學是正人君子的人生道路,是對生命寂寞時光的消磨和激勵。一個早已治學有成的人,50歲中進士,是蒼天不負有心人。

生不逢時命途艱

接着讀下一段題跋:

吾鄉東至海,北抵淮,南不踰江,地方三百餘里,爲今揚州之域。而奔走四方,豔稱於天下,獨府治之一城。城踰十萬戶,百貨不能居其一,仰食於鹽業者則十之五,而仰給之家,又不過業鹺賈人數十而已。其家著客籍者,內外凡數十,僕妾廝養之等,又各以百計。食厭粱肉,衣賤羅綺,晝作夜生以爲然,相依倚爲聲者,亦復不治生人產;廣屋宇,美僕姬,婦女效晏起,倩人爲妝,至業履綴綻之細,皆有其人。於是從風而靡,幾及百年,故城之務本業者鮮,知稼穡之家才十之一。至於士,則筆耕爲業,健者乃之四方,不能遠遊者,教授鄉里,仰事俯給之艱,亦百年於茲矣!今淮南虧國帑,喪私財,告貸千里,展轉莫給,所謂富賈,零落殆盡,仰屋而食者,半爲餓莩。而向所延士授餐之家,一涉豐盈消長之數,遂使子弟廢學,以節財焉。

籲!何不悟之甚也。吾友楚楨劉君,家寶應,世爲通儒。當淮南盛時,郡之裕於財者,爭以禮致其家,使子弟授學。楚楨固逆知之,然恐其幼子失學,遂將妻子僑揚僑儀,往來者數歲,作《江淮泛宅圖》以自況,亦以嘆生道之難耳。前有孟瞻爲序,餘故聊記其梗概雲。

俾。

道光十八年三月,弟楊亮並記

按:楊亮(?-1853),字季子,甘泉(今揚州)人。楊捷五世孫,監生。工詩古文辭,取法漢魏。咸豐三年,太平軍克揚州,絕食而死。著有《圍城日記》《蒙古道里考》等。學包世臣書,名亞於吳讓之。

道光十八年爲1838年,鴉片戰爭尚未爆發,鹽商聚集的繁華都市揚州,已現民生艱難。楊亮爲將門之後,世襲騎都尉爵位,能夠感受到民間疾苦,難能可貴。揚州新城,多鹽商豪宅,與平民小屋形成鮮明對比,當今仍依稀可見。所謂盛世,只是特定行業的奢華,比如鹽業,因爲國家壟斷專營,獲取特許權的鹽商本大利寬,他們在揚州的生活構成了這個城市最光鮮的風景,以致影響時風,耀眼的光彩之下,平民生活實際上很寡淡。當壟斷行業的弊端影響到朝廷利益,行業規則就難以爲繼,鹽商坐收暴利不復存在,揚州的浮華消退,社會中下層的生活境況就露出水面。

劉寶楠此時已是享譽一方的飽學之士,尚不能保證自己和家人的溫飽,難怪他兩年後再次進京參加會考。有了功名,就進入了喫皇糧的機制,旱澇保收,這與現實利益相關,同時也是自我價值實現。大河文明的無邊浩瀚,限制了中國文化精英的想象力,這就是社會價值體系對個體生活的指引,讓劉寶楠50歲後步入了爲官又爲學的境界。

楊亮絕食而死,可見其剛烈,敢於赴死的人,當受到尊敬。不管他是殉城,還是殉國,不知道他爲什麼而絕望?像他這樣的貴族不至於因爲衣食之憂,他們能看到社會弊病,但並不希望打破舊的秩序,這是他們心底無法解開的死結。

畸士乘船江淮上

下一個:

江淮通以後,中有好煙波。畸士

船往(缺一字),門生載酒過。著書成七略,覽鬢感雙皤。鷗鷺盡同侶,招招賦澗阿。名士慣行役,妻孥意自如。人情判阡陌,傢俱付舟車。范蠡湖中棹,張融岸上居。何緣竹間住,草草結吾廬。楚楨仁兄先生同客邗上,舉圖屬題。時餘俶裝歸裏,倚郛書此,不足言工。展讀蘊生詩,孟瞻、季子兩序,爲之服膺不置。愚弟康發祥

按:康發祥(1788—1865),字瑞伯,一字伯山,泰州人。滿族,貢生,太常寺博士。擅詩與古文,均有很高造詣。詩學蘇軾,古今體皆能,尤其長於古體,內容充實,風格雄健。其著作豐厚,有《伯山詩抄》《伯山文抄》《伯山詩話》《小海山房詠史詩集》《三國志補義》《讀史隨筆》《海陵竹枝詞》等傳世。

這是一個著作等身的牛人,行色匆匆之間,倚着城牆題跋或許有點誇張,但肯定不是坐定書齋寫成。康發祥被時人稱爲海陵隱士,有記載說他晚年得曾國藩器重,我沒有找到具體細節。

人生無定居,漂泊隨所遇。朝飲燕市酒,暮問瀟湘渡。浮雲奄忽馳,托足安得住。君本淮南人,慣熟江南路。徜徉魚米鄉,釣遊樂吾素。鷗鷺狎前盟,萍蹤任來去。廣陵天一方,百里暫留寓。妻孥與書卷,酒甕連茶具。寢食米家船,窮達世外付。考槃賦碩人,志在守邱墓。

勿作遊俠兒,浪行不知處。

己亥六月題奉

楚楨仁兄先生校正

穆堂弟陳逢衡呈稿

按:己亥爲1839年。陳逢衡(1778-1855),字履長,一字穆堂,江都(今揚州)人。諸生,其父好藏書,爲瓠室,積十萬餘卷,與馬氏玲瓏山館齊名。其沉浸室中,喜治經。中年,開讀騷樓,招東南文學之士,戶外之履恆滿。又嘗北遊燕、薊,窺邊關而返。著有《讀騷樓詩》《竹書紀年集證》《逸周書補註》《穆天子傳補正》《博物志考證》。《清史列傳》有其事蹟。

然《清史列傳》載其卒於道光十一年(1831年),年七十一。這不1839年還在這裏題跋呢。他比劉寶楠年長,詩的結尾稍有點訓誡的意思,鼓勵一個接近知天命的人去努力上進,這也屬於道德文章。

何時煙波逐釣舟

知君才調擅當年,何事輕拋負郭田?

一舸江淮同泛宅,竹西今老杜樊川。

甓社湖頭數往還,筆牀茶竈致蕭閒。

蓬窗四拓人雙倚,笑指眉痕似遠山。

我亦頻年落拓遊,一山空負五湖秋。

何時買只瓜皮艇,來往煙波逐釣舟。

奉題《江淮泛舟圖》,請念樓十兄大人正!小蘭弟孫仁淵稿

按:張鳴珂(1829—1908)撰《秋風紅豆樓詞鈔》(稿本),有孫仁淵題詞,約略可以窺見孫仁淵的生卒年比劉寶楠晚。

淼淼江淮波,蒼茫隔煙樹。傢俱載輕舸,風帆曳遙素。問字有妻孥,忘機共鷗鷺。悵望鄭公鄉,只在水雲住。丈夫任飢驅,詎肯因人熟。川塗日偃蹇,魚鳥轉親切。牙籤甲乙儲,鉛槧丹黃列。落落千古心,波光照清澈。文章貴經術,君篋有傳書。六籍探微奧,百家供箋疏。開窗坐惘惘,仰屋競何如。屈指古名儒,三嘆無定居。我家北湖濱,湖水漲平屋。一葦中流抗,夜泊蘆花宿。秋渚集哀鴻,殘霞下孤鶩。掁觸廿年思,煙波生滿目。

楚楨仁兄先生正題!愚弟張舒呈本

按:張舒(生卒年不詳),字丙生,清甘泉(今揚州)人。廩生,師焦循,博稽經史,致力於古文。手稿多遭兵火,所著《拙齋古文》《論唐史詩》皆佚。

據記載,當年揚州城大片民宅遭太平軍燒燬,劫後重建,如今可見城裏舊宅多亂磚砌牆。

不爲順流追時遷

棲棲世中事,行止千萬端。衣食固當紀,所懼非飢寒。東方有一士,道勝無戚顏。自植孤生松,邈然不可幹。厭聞世上語,所說聖人篇。遙遙從羈役,舫舟蔭門前。命室攜童弱,晨玄越河關。洲渚思綿邈,館宇非一山。歲月好已積,順流追時遷。人生無根蒂,此行誰使然?憶我少壯時,任真無所先。一往便當已,無復東西緣。雲鶴有奇翼,池魚思故淵。高舉尋吾契,安得不爲歡。君其愛體素,守拙歸園田。

戊戌乞身南歸,己亥二月邗上見

楚楨同年,出圖屬題。漫集陶句,皆意所欲言,幸勿繩我工拙也。

宥函弟孔繼鑅

按:孔繼鑅(?-1859),字宥函,號廓甫,又號又韓、於南、晚聞生。孔子六十九世孫,曲阜人,後遷居江蘇清河縣。清代經學家,道光十六年(1836年)進士,官刑部主事。道光十九年因思親返淮,改任南河同知。咸豐八年(1859),在江浦與太平軍作戰中,以身殉職。一生以詩文著稱,治學不囿於一家。詩宗漢魏、杜甫,其文渾厚奧衍。著有《心向往齋集》《陶詩壬癸詩錄》。

這又是一個牛人,陶淵明的詩爛熟於胸,東一句,西一句,集成一首完整達意的長詩,題《江淮泛宅圖》。其中偶有一兩句不是陶詩,他人詩句或者自己的詩句,古人沒有搜索引擎,亦無需較真識別。惜又是死於太平軍。

堪嘆江水助文波

經術劉中壘,浮家張志和。淮山老叢桂,江水助文波。鴻爪客蹤幻,花源仙骨多。吾廬自堪愛,補屋更牽蘿。

眷(此一單字綴於詩末,像是可替換“愛”字。)

胥浦控邗溝,潮回一棹秋。樊劉能撥宅,李郭憶登舟。海舶求文字,星槎溯鬥牛。歸帆識天際,不賦仲宣樓。

楚楨仁兄先生斧正!

金壇愚弟馮調鼎呈稿

按:據《常州文史》網上發佈,馮調鼎(約1705-1775),字梅羹,一字玉溪,金壇人。清詩文家,9歲能誦讀五經,11歲行文便斐然成章,13歲遊覽古蹟名勝時,撰寫登樓賦二千言,詞藻華麗,爲人稱讚。道光元年(1821)恩科舉人,授安徽蒙城訓導,後因病乞歸。病癒任豐縣訓導。著有《城東草堂詩文集》80卷,輯金壇先哲詩《十六家詩抄》,又採輯《百餘人》2集

又據《清末太平軍和捻軍陷豐始末》載:咸豐四年甲寅(1854年)農曆2月19日,太平軍攻打豐縣城,知縣張志周嘆曰:“無兵無餉,(黃)河不可防,城亦必不可守。”讓紳民出城逃難,自己抱印於縣衙後面的荷花池投水自盡…訓導馮調鼎亦隨殉。馮調鼎的妾與兒媳均自縊死。

另有《金沙五葉馮氏宗譜》(清)馮調鼎纂修,光緒刻本,藏國家圖書館。《談詞》(14卷)金壇馮調鼎編撰(《江蘇藝文志》常州卷)。

網上有王翼鳳《題劉楚楨先生江淮泛宅圖》五言詩24句。現存本圖與題跋在流傳過程中或已有散佚。

王翼鳳,儀徵人,客浙江學政幕十餘年,1860年太平軍破杭州城,與抗擊太平軍的進士程葆共縊於一堂。

一個時代的一干文人,洋洋灑灑留下的文辭詩句,我將之完整地呈現在這裏,希望有可供引用、追索的價值。他們孜孜不倦地讀書治學,都是飽學之士,得天年者不過70多歲。生命如此短暫,轉眼已近200年,我們在評述前人的同時,該留下什麼讓後人評述呢?這是我心之所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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