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送爽,涮肉飄香。每當秋風乍起之後,喫火鍋就更成了各地食客的一大快事。尤其是在隆冬時節,鍋膛中炭火熊熊,鍋裏面鮮湯沸滾。用筷子夾起一片片其薄如紙的羊肉,在火鍋中略微一“涮”就夾出蘸上調料,這便是一道如今盡人皆知的美食——“涮羊肉”了。

最早的“涮羊肉”

國人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喫上“涮羊肉”的呢?坊間流傳一種說法,將這道菜的發明權授予了生活在700多年前的元世祖忽必烈。據說,忽必烈在行軍途中飢餓,急呼廚師。恰逢冬季,天氣寒冷,又斷了軍糧。廚師急中生智,趕忙燒好一鍋開水,又飛刀切下十多片羊肉片,放在沸水裏攪拌幾下,待肉色一變,馬上撈入碗中,撒下細鹽。結果歪打正着,肉質格外鮮嫩。於是,這次偶然的事件,便促成了美食“涮羊肉”的誕生。

涮羊肉雖然此說在史書上找不到證據,但忽必烈生活的時代已經有了“涮羊肉”大約也是個不爭的事實。宋理宗在位時期(1224-1264年),福建泉州出了一位名士,姓林名洪。某年冬天,他專程前往福建武夷山拜訪著名隱士止止大師。途中天降大雪。一隻野兔因下雪巖滑,滾下山來,正好被林洪捕獲。比守株待兔還要走運的林洪手提野兔,來到止止大師住所,打算一起享用。不巧,一時找不到廚師。於是兩人按照止止大師介紹的辦法“消滅”了這隻兔子:“在餐桌上放一個‘風爐’,爐上架着湯鍋;用酒、醬、椒、桂等作調味汁,把兔肉切成薄片,待鍋中湯沸時,用筷子夾着肉片,在湯中涮熟,蘸上調味汁來喫。”

很明顯,這個喫法,與我們今天食用“涮羊肉”的方法如出一轍。幾年之後,林洪在南宋京城臨安(今浙江杭州)的宴席上又喫到了如法炮製的兔肉。眼看爐上鍋中湯汁沸騰,如浪湧江雪,賓主們夾着紅色的肉片在蒸汽中頻頻擺動,如風翻晚霞,林洪當場賦詩一首,其中有“浪湧晴江雪,風翻晚照霞”的名句。隨即給這一菜餚取了個名字叫做“撥霞供”,而且還將其收入了自己撰寫的《山家清供》一書。

林洪喫到的“撥霞供”,就其用料和烹食方法而言,就是火鍋涮兔肉。這一點似乎也不難理解。《山家清供》提到的福建、浙江地處東南,按照明末清初的屈大均的說法,“東南少羊而多魚,邊海之民有不知羊味者”。民間向來有“食在廣州”的說法,而粵菜佳餚中亦鮮見羊饌,似乎也爲屈大均提供了一個論據。

不過,《山家清供》在“撥霞供”的記載後面偏偏還注有幾個字:“羊肉亦可。”若是以羊代兔,“撥霞供”不就成了如假包換的“涮羊肉”了麼?這在南宋時期的“東南”,倒也並不是無法理解之事。有宋一代,皇室肉食消費,幾乎全用羊肉,宋室南渡後,仍以羊肉爲宮廷主要肉食,自然也就將喫羊肉的風氣帶到了江南。比如紹興二十一年(1151)十月,南宋名臣張俊在接待宋高宗宴席上,羊肉類佳餚就有“羊舌籤、片羊頭、燒羊頭、羊舌托胎羹、鋪羊粉飯、燒羊肉、斬羊”七種之多。如此觀之,若七個多世紀以前的江南食客已嘗過美味的“涮羊肉”,確也在情理之中了。可惜到了後世,這一做法逐漸湮沒無聞,以至於晚近的江南雖仍有羊饌,卻只限於煮燜得爛熟了的白切羊肉與紅燜羊肉了。

白切羊肉話說回來,“撥霞供”是不是最早的“涮羊肉”呢?恐怕也不見得。上世紀80年代,考古工作者在內蒙古赤峯市敖漢旗康營子的遼墓裏發現了一幅壁畫,畫着三個契丹人在穹廬中圍着三足鐵鍋席地而坐。鍋前有一張方桌,上而放着盛配料的兩隻碗,還有兩隻酒杯。桌的右側放着大酒瓶,左側鐵筒內盛着滿滿的肉塊。這不啻一副契丹人喫火鍋涮肉的場景。美中不足的是,這幅烹飪圖中所煮的肉食,不能斷定屬於何種動物。不過北宋的大學者沈括提到過,契丹人“食牛羊之肉酪”。因此壁畫所繪即是“涮羊肉”的可能性也不小。

康營子遼墓壁畫爲何不是草原產

契丹人算是一個“草原民族”,忽必烈所屬的蒙古族則更爲典型。茫茫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民間傳說將“涮羊肉”與忽必烈聯繫起來的說法因此倒也顯得合情合理令人信服——偏偏這是不折不扣的“張冠李戴”。

當然,羊肉的確是蒙古民族的傳統肉食。南宋使者出使蒙古汗國時就發現,蒙古人“牧而庖者以羊爲常,牛次之”。元代飲膳太醫忽思慧於天曆三年(1330)向朝廷獻了一部書,名爲《飲膳正要》,這是迄今所知記述元代宮廷御膳最爲翔實的一本書。比如書中記載的“柳蒸羊”,其做法就是宰殺一隻整羊,摘除內臟後放入在地上挖的三尺深的坑中,用石頭把坑鋪滿,之後用火把石頭燒成通紅,之後將羊在鐵篦子上,上面用柳葉條覆蓋,用土把坑封好,羊熟即可食用了。這道菜的名字上雖說是“蒸”,但是並不放水,用石頭的熱量和蒸汽將羊烤熟,與今日的“烤全羊”實是一脈相承。在《飲膳正要》記載的90多種美食裏,超過70種是用羊肉或羊肉的臟器製成,簡直可以說是一個以羊爲主料的食譜了。可是在這其中,偏偏找不到“涮羊肉”的記載。

烤全羊雖說如此,另一個可能似乎不能排除:“涮羊肉”會不是如同許多美食一樣,出自(蒙古)民間的創造呢?中世紀歐洲旅行家的記載又給這種說法當頭澆上了一盆冷水:“如果他們還有忽迷思即馬奶的話,他們就不關心任何其他食物”——包括羊肉。即使到了清代中期,那位因爲出身江浙就被乾隆奪了狀元(只給了探花)的趙翼也注意到,蒙古人“不能皆食肉也”。尋常百姓度日,“但恃牛馬乳”。只有到了逢年過年的時候,才能幾家幾戶湊在一起宰殺一隻羊分而食之——與漢地窮苦百姓過年時才能“喫頓好的”別無二致。

馬奶不僅如此,古代蒙古民間縱然能夠搞到羊肉,恐怕也不會選擇做成“涮羊肉”。衆所周知,“涮羊肉”需要火鍋,而火鍋則大多以銅、鐵等金屬製成。而元代以後的很長時期,蒙古人缺少鐵鍋(遑論更昂貴的銅鍋了)!

乍一聽,這頗有點匪夷所思。畢竟13世紀後期的波斯史學家拉斯特哀丁在名著《史集》裏已經記述大約9世紀的蒙古族先民爲了走出額爾古納河西南的森林谷地,利用鐵礦“熔山出谷”的傳奇故事。可是到了元朝滅亡(1368年)以後,回到草原的蒙古各部卻經歷了一個生產力大倒退的黑暗時期,徹底丟失了冶煉工藝,連鐵鍋也造不出來了。

鐵鍋在日常生活裏司空見慣。但當時的明朝朝廷卻顧忌其材質,擔心蒙古(當時分爲“韃靼”與“瓦剌”)人會拿去重造兵器。因此在與他們的“互市”中,不起眼的鐵鍋居然也成了禁止出口的“戰略物資”。其實,鐵鍋大多是以生鐵鑄造,要改做兵器,就得煉炒熟鐵,而當時的蒙古人根本沒有這樣高端的技術。至於韃靼、瓦剌軍隊裏那些明盔亮甲,要麼是在以往與明軍的戰事中繳獲而來,要麼乾脆是買通明朝邊將走私到手的。比如“土木之變”(1449)前的大同鎮守太監郭敬,就依仗自己是大權在握的王振公公的親信,把鐵製箭頭裝在酒罈子裏賣給瓦剌人。明廷對此束手無策,卻拿根本不能改作軍用的鐵鍋開刀。結果給草原上的普通民衆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不便——沒有鐵鍋的話,遊牧民就只能“以皮貯水煮肉爲食”了。其影響之大,連瓦剌首領也先也曾憤懣地嚮明朝使節表示,“我每(們)去的使臣故買賣的鍋、鞍子等物都不肯着買了……”。

土木之變總而言之,遊牧民族的普通百姓一無肉、二缺鍋。清代以前的文獻資料絕少見到有關“涮羊肉”的文字記載,或許也是因爲這個原因。

從清宮到“東來順”

實際上,“涮羊肉”真正的源頭,只能追溯到距今並不十分遙遠的清代。當時,火鍋已經非常流行。清代著名詩人兼喫貨袁枚在《隨園食單》裏就明確提到“火鍋”這一名稱,而且火鍋更是冬季宮廷必不可少的佳餚。康熙、乾隆皇帝這兩位滿族皇帝曾舉行過四次“千叟宴”,每一宴席都設火鍋。其中嘉慶元年(當時乾隆退位而爲太上皇)的那一次,動用了1550多個火鍋,創造了火鍋宴的規模之最。

此外,清代睿親王(多爾袞)的後裔金寄水在所著的《王府生活實錄》一書中也說,“王府冬至上午要喫餛飩,晚上照例喫火鍋,不僅冬至這天要喫火鍋,凡是數九的頭一天,即一九、二九、直到九九,都要喫火鍋,甚至到九九完了的末一天也要喫火鍋,就是說,九九當中要喫十次火鍋……”這跟明朝宮廷裏冬至這一天要喫“炙羊肉、羊肉包、食餛飩”的習慣大不相同,顯然沿襲的並非前朝遺風,而是滿族的舊俗了。

火鍋由於滿洲“八旗”在清代享有經濟特權——老舍在《正紅旗下》就說旗人男丁每月都能從朝廷領到三兩銀子,尋常旗人也能喫得起火鍋。於是乎,冬天喫火鍋儼然變成京城一景。《清稗類鈔》描述當時的場景,叫做:“無論老幼,皆以涮肉火鍋爲快!”

他們涮的是什麼肉呢?滿族並非蒙古族那樣的遊牧民族,生活在白山黑水之間的滿族很早就開始養豬。滿族學者金啓孮曾談到清代營房中滿族士兵的飲食生活,說他們“非常喜歡喫豬……特別喜歡喫白煮肉”。但論起“涮”的口味,羊肉到底佔了上風。比如金寄水就說,雖然每年都要喫好多次火鍋,但頭一頓必定是涮羊肉。金啓孮同樣提到,“涮羊肉也是他們(八旗士兵)喜愛的食物”。久而久之,“涮羊肉”便被看作北京菜的代表之一了。

有需求的地方就有商機。1854年,北京前門外開了一間正陽樓飯莊。店裏的廚師身懷絕技:“刀法快而薄,片方正”,切出來的羊肉“片薄如紙,無一不完整”。如此羊肉,涮起來當然美味。無怪乎正陽樓飯莊很快就以涮羊肉出名了。可惜好景不長。民國初期,“東來順羊肉館”用重金從前門外正陽樓飯莊挖來一位刀工精湛的名廚,幫工傳藝,很快後來居上。據說,他們切出的羊肉片比紙還薄,鋪在青花瓷盤裏,透過肉能隱約看到盤上的花紋。

東來順到了1942年,正陽樓反而倒閉了。當時民諺叫做“涮羊何處嫩?要數東來順”,可見東來順已經獨佔鰲頭,儼然成爲北京“涮羊肉”的代表。也是由於這個原因,1962年時,特派六名師傅千里迢迢南來廣州傳技,從此這道北京名菜便在南國羊城的“回民飯店”落地生根了。

如今,“涮羊肉”早已四處開花,甚至很難再算得上是一道北京地方菜了。舊時京城的一些“講究”也已悄然消逝。過去涮羊肉得到立秋以後,沒聽說六月天喫涮羊肉,老北京見了六月天喫涮羊肉的,得笑掉大牙!而今一年四季都有喫涮羊肉的,甚至大熱天喫火鍋者亦大有人在。至於“東來順”這樣的老字號在時過境遷之後是否還能稱之爲“涮羊肉”的代表,則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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