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郭小寒的时候,她已经和“木讷、内向、对人群疏离”不搭界了。那会儿她从著名杂志社的主笔位置辞职,去某独立音乐众筹平台当合伙人,长袖善舞,嘴里说羡慕我还在写稿换钱,也不知是真是假。后来她又不干了,没找新工作,成了自由撰稿人,每天忙忙碌碌,时不时搬个家蜕一层皮。说最喜欢的事还是写作,可见是真的了。

江湖上,郭小寒被称作“民谣酵母”,一度是采访过最多独立音乐人的记者(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被超越)。深入之后做过演出策划,担任过野孩子、万晓利、小河等厉害角色的经纪人,从小镇少女迷妹、眼神迷茫的文青女记者,变成他们的朋友与合作伙伴。郭小寒不老,还没到写回忆录的年纪。最近她爱上“超级斩”,动辄称“我酸”(女主唱叫阿酸),狠做功课写很长的采访文章,像小粉丝一样有点害羞地跟人家合影。她的书还远没有完。

郭小寒但写民谣人事的《沙沙生长》还是先出来了。她跟笔下对象们虽都是朋友,距离却有远有近。很多文章雏形出自她的记者生涯,成书时加进更私人的东西,变成记者文章和个人往事的混合体。这些年,她从旁观者变成当事人,这部涵盖中国大陆三代民谣音乐人及中国台湾民谣歌者的书其实是郭小寒的个人成长史。她的聆听、观察与热望、震颤像冷热交汇的河口,清晰映照出一个个音乐人的同时,也藏着一个她自己。

郭小寒,女,生于北京郊外小县城,因为向往摇滚考进摇滚重镇兰州。大学没怎么好好读,在论坛和想象中啜饮仙露消耗青春。大学毕业回北京干媒体,白天写周杰伦蔡依林,晚上混迹Live House酒吧,为民谣音乐人们挣一个半个版面。

她是什么样子的,她也含蓄地告诉你了。第一次见老周,小寒想测试传说中的特异功能,就问他:“你觉得我是美女吗?”“老周就笑,我大概就很有自知之明地明白了。”还有诸如胖、短发、能早起、爱自然的特质,散见于书中各处。她对别人都客客气气,对自己随便嘲讽:做客海丰艺术家“区区五百元先生”(章国新)家中,“像愚蠢的白雪公主一样吃完喝完然后床上打盹儿”。还能为她加一笔,脚大得像男人,鞋也像男人。来家里做客,我妈看了眼鞋还以为是个男的,特地包了好多馄饨,她也吃完了。但她自然是个女的,眷爱美好事物,特特地花笔墨描写一盏丽江朋友家的葫芦台灯,把星辰洒满黑黑的房间。

小河高鹏 摄郭小寒出道的时候,北京地下音乐梦的光环已经快没了。而她正是追寻的年纪,到了北京,站在西直门的地铁边上问卖报纸的大爷树村怎么走,顺着动物园的公交线跟着一群留莫西干头的人上302公交车去迷笛。当时,河酒吧从2000年头上梦幻般的繁荣中跌落破碎,好多搞音乐的离开北京去了云南,换一处延续勤奋而单纯的乌托邦。后来豪运酒吧也关门了,她心目中头一等的摇滚乐队舌头也解散了。小寒追到了尾声,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摸着一片影子。她在东棉花胡同听张玮玮再把这段往事细细讲了一遍。玮玮那伙人的青春太让人羡慕,巅峰状态“看什么东西都像隔着一层热空气”。北京大堵车,他和郭龙跳下公交车,能在大马路上一直滑啊滑滑到河酒吧门口。小寒自己的青春从来没这么酣畅淋漓过,但她记下来了,放在心里。

繁华轰然坍塌后,还有余热。孤独归孤独,大家彼此守望,各自成长。一时是记者,一生是记者,我蛮信这个道理的,估计小寒也是。多年来,再亲近的写作对象,再投入其中带队走江湖的行旅,她仍保持一颗观察者的心不变。灵光乍现的几句句子,一个人就被她写活了。

她写五条人的阿茂,说他们一行人吃路边档,阿茂要先走,“拍着每个人的肩膀俯身面对面地作别,刘庆元说他年轻时广州的小混混都是这个范儿……”写莫西子诗,“穿厚厚的土布条纹棉袄走进青旅的院子……眼睛亮亮的,像一只下山寻找食物的小动物”。

张玮玮高鹏 摄更多的时候,她全身心地投入其中。看张玮玮、郭龙跟五条人演剧场,她“自作多情泪流满面地给这场演出做总结”。看一场顶楼的马戏团,她立即患上“顶马综合症”,充满“世界是个屁”的荒谬感,“有好一阵子情绪特别低落”。可毕竟记者出身,立马又接了一句:“我想这是因为看过本质的荒诞之后,再也不能容忍任何虚假的噱头,并且在内心体会到了人生的虚无。”

跟陆晨学到“假客气”的艺术,草蛇灰线,在书里不同的部分又跳出来过几次。在莫西的部分,“假客气”衬出他无比的真率。这本书一路读下去,你会看到郭小寒对音乐看法的流变。真真假假,最后还是落到一个“真”上。写到后来,她自己总结,只要是由心出发的音乐,都是好的。如果不是这样,“无论嘶吼、爆裂、沉迷、下坠,任何形式都不会再打动我”。

时代在变,书里那么多角色,每个人都拼命活出自我,以自己的方式冲破牢笼。但实际上,时代的影响,生命的普遍阶段,在各人身上早晚都会显现。郭小寒和这些人一起挣扎,一起成长。在逐渐理解他们的同时,她也更加了解自己,下笔就难免浸润温情。

她第一次采访舌头,新人拿个笔记本,面对几个一米八几的新疆壮汉内心颤抖。后来舌头解散,吴吞大量地写诗,唱民谣,她也趟过很多时间,能读懂吴吞的诗,了解他的善意、沉默和警惕。

吴吞高鹏 摄她写万晓利平凡谦卑,晚上穿过人流沉默地唱歌,喝多了又会进入怎样的迷人境地,“诗意的语言像兀自烧开的热水,冒着不间断的泡泡”。最近万晓利在上海完整唱了一遍《北方的北方》。十年已过,她去听了一场。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她找出这张专辑反复地听。当时不懂四十多岁的万晓利,为什么写下“那些冰冷而迷幻的分解和弦”,现在她“瞬间懂了”。

到了宋冬野的时代,郭小寒修炼得在人前收放自如,一般人注意不到她的尴尬和笨拙。新生代民谣音乐人视她作前辈。她和他们的距离不如与之前那一拨切近,没有那么多青春眼泪挟裹,反看得更清楚。

她分析宋冬野的空虚和自毁,自卑与骄傲,并添上自己做脚注:“同为一个胖子,我太知道对未来充满幻想却在现实面前停下脚步的自觉是什么滋味。”

熟悉中国民谣的人,读这本书是很有乐趣的。书里的文字精简,打磨光润,一颗心却滚烫。看她跳进跳出,一会站在时间的远处,下笔冷静犀利;一会又回到当初那个穿绿色军大衣,被人生第一场重大演出——舌头——轰开七窍的傻姑娘;一会上路了,做策划带演出,奔跑着成长,带着三分知觉七分懵懂,成为了近二十年中国民谣的记录和重要参与者。

张佺高鹏 摄这本书不完美,有缺点。音乐人的访谈部分比正文逊色,好像正经坐下来采访的时候,郭小寒又变回最早的自己,拘谨、羞涩,问题比较干,答得也比较干。她有自知之明,很早就发现自己不是好记者,不擅长提问。问答和高鹏的黑白照片作为这段历史的切片,却也有有意思的地方。比如五条人那时还穷,仁科说自己“活该不赚钱”,今昔对比,感到了运气女神的幽默。

这本拉拉杂杂的私人音乐记忆,是郭小寒人生的一部分。她这个人经常矛盾,一面在搬家、蜕皮、断舍离,一面对物眷恋,掏心掏肺写下往事。其人潇潇洒洒,有时候又伤感得不像话,不信跟她星空下彻夜喝酒试试。

“个人的生活和记忆值得被记录吗?他们有什么价值?”她问自己的问题,没有答案。犹豫一下的功夫,书也出了,往事已矣,人继续前行,将有新的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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