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贤齐有首歌:兄弟。

很小的时候从录音机里听到的,放磁带的那种。其中有句歌词,有今生 做兄弟,没来世 来世再想你。那会觉得不对,哪能有这么深厚的兄弟情呢,还要等到来世?

这种印象,大抵是来自父辈。

父亲兄弟五人,老二去逝得早,剩下兄弟四人,各自有家室,住在一溜排开的老屋。面朝老屋,从右往左分别是老大、老四、老三、老幺。

老屋共三座,紧挨着,就隔着一个排水沟,雨水都淋不下去的排水沟。但自我记事起,除了过年大聚,父亲兄弟四人就没怎么往来过,兄弟感情聊似于无。

客观原因是老大一家在县城里,没通国道以前,老家到县城有三个小时的车程;老三一家则在离得很远的另一个县里,没通高速以前,得有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老四也在县城里干活,父亲也时常不在家。

但更深层次的原因,应该是兄弟间年龄差距太大,加上不善言谈,沟通交流太少,感情不深。

当然,这都是曾经的我的“推断”。

事实上,直到成年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保持着这样的看法。这又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在不断证实这一点,强化我的思想。

老大去世,兄弟几人表现得平平常常,至少在别人、甚至家人面前,言谈举止并无异常,没有表现出一点悲伤,从得知消息到帮衬葬礼再到往后祭奠,跟村里其他人去世没什么太大区别。

再后来,村里征宅基地,老三跟父亲在老屋划分上出现争执,一度面红耳赤,几近动手;老四家修楼房时,占了我家一点位置,父亲又表现得极度不满。

这些事件叠加起来,自然让人觉得,这辈子兄弟都做得不好,还会有什么来世?

但终于,我对父辈保持了二十多年的观念被完全打破,被重置,也被感动。

大约三年前,我预备写一部关于家族的小说,委托父亲去老家帮我厘清老一辈的关系。父亲忙活了几天,在他的记事本上,写下了好多页密密麻麻的人物姓名、关系、辈分、做过哪些有影响力的事情等等。

其中,我特别注意到了“长兄”这个用词,着实出乎我的意外。父亲文化水平不是很高,不至于用到这个正式、厚重、充满敬畏的称谓。在“长兄”这一页中,清清楚楚记录着父亲大哥(我大伯)的生辰、逝辰,更记着何年何月何日离家、工作、升职......详细到如同写自己的日记。

满满四页纸,密密麻麻的小字,应该是写尽了父亲记忆中所有关于他大哥的点点滴滴,而且还留了一页空白,应该是怕遗漏做补充用。

我问父亲,爸,怎么关于大伯的写这么多?我记得好像你们之间没有太多往来啊。父亲回说,你才多大年纪,你不知道的还有三十年哩!父亲还叮嘱我,你要多写你大伯,你爷爷几兄弟的后人,上百来号人,就数你大伯最有出息,他一辈子风风火火,对你爷爷奶奶,对我们几个兄弟,那都是说得好上几句的,你要记住这些,叫后人知道这些。”

去年过年在家,跟父亲夜谈,又说起了跟老三争执、跟老四家宅基地的往事,我问父亲,是因为钱吗?父亲说,那值几个钱,就是赌口气,你手术的时候,你三伯晓得我舍不得花钱,六十岁的人了,专门坐三四个小时的车去医院给我送肉、看着我吃才放心,你是看见的,我也是记得的......我就是气的老爹老娘不在了,大哥二哥都走了,剩下的也都一辈子过大半了,你这当哥哥的点都不顾一下弟弟情面,哪个心里头舒服嘛......兄弟五个人,一辈子没像一家人过,现在就剩下三个,年纪都大了,哪天说走就走了......

反正,说着说着父亲流泪了,呜咽哭了好久。

离家的前一晚,父亲跟我去小区里散步,闲聊到了我哥。

父亲说,你们两兄弟也年纪不小了,虽然你哥不争气,现在搞成这样子,但他是你哥,你发展好了要帮衬你哥,哪天我跟你妈不在了,你们俩是个伴,我们也才放心。你哥个人(自己)生活(主要指婚姻)过得像哪样,那是他的事情,跟你没得关系,你莫(别)管,不影响你们是兄弟。

父亲之所以会特地跟我说这些话,源于我曾经说过气话:他再这样我就不认他这个哥了!

这样是怎样?

折腾。

我哥大我五岁,但我俩的人生轨迹完全不同:他上学早,工作早,18岁就已经正式成为教师,22岁已经有了女儿,生活平淡安定,几乎没有出过重庆市,甚至很少出过我们那个区。而我,19岁外出求学,23岁大学毕业,直到今天仍在离家千里之外。

所以,我哥跟我,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存在很大很大的区别,以至于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好像没了兄弟感情,即使同处一个屋檐下,也都是几天不说一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

而且,前几年我哥的好多行为都对我们家发起了冲击:我哥沉迷小赌(跟他朋友们打麻将),总是整夜整夜不回家,容易冲动,偏执,以至于跟相恋十年、结婚六年的妻子分道扬镳,搞得全家上下鸡飞狗跳,不安生。即便到现在,我们家仍未能完全平静下来。母亲常常因此而忧愁流泪,父亲也总是沉默叹气。

我也不止一次,跟他说过狠话,但他不搭理,跟没事人一样。有时候我就想,这人到底怎么想的?没心没肺吗?

前些天凌晨做梦,梦到我哥,是我要出远门,我哥送我,快到车站的时候,执意要带我吃一碗面,说路上远,不吃早饭会饿,他又没办法一直送我到目的地。醒来后就感觉很悲伤,突然就很想念我哥。

每次过年离家,都是我哥把我送到车站。不管那天有没有事,离得多远,都一定要等到或者赶回来送我走。今年疫情后,我术后仍未完全恢复,还拄着双拐,我哥送我去机场,临到时一遍遍嘱咐,比前两年给我说过的话都要多。

对,要说手术。去年11月底,我大腿骨折,我哥知道消息后,连夜从家里出发,花了一天两夜,马不停蹄地把我接回老家的医院。从我住院到出院将近一个月,他都是晚上住医院,白天上班。

诶,也是第一次真正领教了我哥那鼾声,入耳式耳麦最大音量都顶不住!

父亲那句话是对的,不论我哥把他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路走成什么样子,但不影响他是我哥。

长兄如父,我哥真做得无可挑剔。

如同父亲与他的兄长,虽是兄弟却如陌路。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需要适应一套更黯淡的色彩,更安静的声音。还得考虑因各种因素带来关系裂痕的可能。所有以前期望的兄弟相处的情形,都会显得有点遥远,甚至会讨厌存在的这种关系,而且不愿将它正常化。

但这一辈子成为彼此的兄弟,这是我们的命运——也许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命运,但这是属于我们的命运。

曾经很想自己生在城市,后来很庆幸生在了农村,不是独生子女,也正是这样,才很幸运地有了长兄,有了一辈子最坚实的后台。

“他是一个高贵的人物,有着刻薄的智慧,悲伤但是不会被打败,孤独但从未当真。他坚持自己的原则,哪怕这原则让他吃尽苦头”。

又放起了任贤齐的那首歌:

兄弟。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