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正经给各位辟个谣,辟个传了一百多年的谣言。首先我们到网上搜一下这个“吓人”的标题,结果出来的是这么一堆玩意儿:

这些说的是谁呢?是傅善祥。这些文章所描述,太平天国期间召开了一次“女科”,而江宁人(南京)傅善祥则考中“状元”,因而也成为了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状元。

然而,女性在整个时代下的悲剧性屈从地位却没有改变,傅善祥仍然不得善终——“沦为权利的玩物,下场凄惨”,更有甚者还煞有其事地编上了不知道哪儿来的桃色段子,再附加上些暴力元素,成就不菲的流量,想来也是着实佩服同行们的高超创作艺术。

但说句实话,太平天国有女状元这个事儿,早就被学界驳斥得体无完肤。

“女状元”傅善祥的最早一批史料依据,是《盾鼻随闻录》和《江南春梦庵 笔记》。

史料分别为:

棘闲先设女科场,女状元称傅善祥;……自注说:贼将识字女子考试,取傅善祥为第一,唤入伪府,令司批答;……贼令女百长逐馆搜查,凡识字女子概令考试,以江宁人傅善祥为女状元。又女榜眼钟姓,女探花林姓,均取入伪府授女掌簿伪职,林姓三日即自尽。——《盾鼻随闻录》癸丑尝设女科,以傅善祥、钟秀英、林丽花为鼎甲……——《江南春梦笔记》

这两本书在新中国成立初期就被专家认为是伪书(具体考证过程,可参照罗尔纲写的《太平天国史料里的第一大伪书—<江南春梦庵笔记>考伪》、《一部太平天国的禁书》两文,由于考证过程一般读者都不感兴趣,此略)。但是却不能批驳这本书部分内容的真实性。

更为可信的史料,则是来自于谢介鹤的《金陵癸甲纪事略》。可信的理由是因为谢介鹤这大哥是太平天国逮来的一个俘虏,之后还撺掇着当清军的内应,后来才侥幸逃出天京。作为一个“反动派”,他的立场当然是站在负面角度抹黑太平天国,因而不会觉得选女人当官是什么好事,自然也就当做奇葩一样的记下来了,他是这么写的:

“女簿书东贼逼取民女识字者充之,以代己批判。有傅善祥者,金陵人,二十余岁,自恃其才,凡贼文书,皆归批判,颇当贼意。”

这至少证明太平天国选用女子执掌机要确有其事,也证明傅善祥并非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人。然而,他对傅善祥的描述也是相当丑陋的,说她对下骂自己的下属、对上骂“老长毛狗屁不通”,还抽大烟,犯了太平天国定下的“天条”。这自然触怒了东王杨秀清,被严刑拷打加以问罪。傅善祥不得不说了一大段肉麻话,然后赠上了两个金戒指,结果杨秀清“阅之大惊讶”,把傅善祥给放了,后来傅善祥就不知所踪了。

照我说,这段描述也是有些离奇。东王日理万机,腰缠万贯,岂能被两个小小的金戒指和一段肉麻话,就放了傅善祥呢?我也不相信。至于状元一事,谢介鹤没有提,如果他是站在抹黑的立场,很有可能会把女状元这个事儿也记录下来,作为一个“奇葩事儿”来讽刺太平天国牝鸡司晨,但是他没有,这就很值得怀疑了。

那么,历史的真相是怎样的呢?我这里只能引述一种学术界比较认可的推测,个人也认为比较可靠。

东王府很有可能针对女子进行一次业务能力考试,用来选拔、区分业务能力,而后选入王府中从事文书工作。可信的史料中也有记载“令女官举女子应试”一事。最后也很有可能傅善祥在这次内部的业务能力考试中拔得头筹,考了第一名的好成绩,但这并不代表傅善祥取得了“状元”的功名。

如果用状元的广义,也就是所有考试的第一名来形容,那女状元确实可以说。但问题在于,这就不能说她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状元”,因为千百年来这样的选拔考试何其多!青楼里都不止举行过万把场!

这种针对女官的临时选拔考试,在历史上已经是破了天荒,因而以讹传讹,到了同时代的人笔下,就变成了“棘闱先设女科场,女状元称傅善祥”的谣言了。

但是,这并不代表太平天国正式召开了女科,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科举是一个成系统的官僚选拔体系,在太平天国运动中,针对男子的选拔就非常成系统,至少有完整的功名和正规制度中有规定。查遍太平天国的官方文献,都没有查到有女科相关的制度建设,也未曾找到这场“女科”之后,再有新的一轮考试,而男子科举,则是年年举行。

太平天国确实是号召男女平等,但召开女科好歹也算是轰动的大事,如果真能推行,也算是能够笼络人心的大事,为什么在正式制度中不见到只言片语呢?为什么不见大肆宣传,导致双方的正式史料中都没有任何记载,只能在私家史著中找到只言片语呢?

所以合适的推论,还是上述的:这只是一场临时性的选拔性考试。

其实,“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女状元”的谣言也并非是刚传出来的新谣言,早在民国时期就有各种传言,最后越挠越凶,一些史学专家也裹挟着被骗,稀里糊涂地写进了著作里,事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写文章承认自己认识有误(如罗尔纲,认错的文章段落见图,引自《太平天国开“女科”事探讨》罗尔纲)。

到1979年的新版《辞海》,仍然延续了这样的说法。《辞海》有何重要大家现在可能已经不理解了,大概就相当于新华字典。出现这样的错讹自然引起了史学界的批评,但另一方面也侧面证明了学界新知往外传播的速度实在是太慢。

比如,我读历史学研究生之前也曾“受骗上当”,真的以为这是太平天国革命性的例证,自己也曾经煞有其事地写过几篇文章,这里真的要跟前辈一样承认错误。但我也要坐下来反思,为何会传播得这么慢?为何到今天还是会有人相信这样的谣言呢?

谣言的传播毕竟“应时应景”,很大程度上并不取决于事实如何、有没有人去辟谣,而是取决于人们愿意相信什么。百多年来,太平天国的革命性得到了普遍肯定,人们也将太平天国和妇女解放运动联系在一起。而女状元一事,无疑是加强这种“标签化”印象的例证,一直到如今妇女地位越来越高,人们就越来越相信太平天国有那么一次女科,选出了那么一位女状元了。现代人和历史进行面对面的对话,难以出现这种不能“以汉还汉”的主观想象,也算是“人之常情”的一种了。

至于说她“沦为玩物,下场凄惨”这点自然是新时代中自媒体为了吸引受众而捏造出来的,诚然也沿袭了民国时期部分花边刊物的古怪说法,但最早有关傅善祥的记录,只来自于谢介鹤,答案只有不知所终这个说法。关于她的丈夫等等,都无人知晓。

诚然,我今天在这吭哧吭哧做个科普,相对于整个互联网来说,只能算得上一种“窃窃私语”,我也只是希望读到这里的读者能够加强分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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