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風吹沙

好的電影與看好它的人不相互遇上,電影就不算成功。

《大象席地而坐》,2017年拍攝,這是一部非主流影片。2018年2月本片獲得第68屆柏林電影節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同年10月獲得金馬獎最佳影片等六項大獎。

這部電影投拍資金不到75萬元,在動輒拍部電影要幾千萬元的今天,真是小成本製作。

導演胡波,這是他的處女作,也是遺作。

這是一部超長電影,230多分鐘。在緩慢而細微的呈現裏,翻開生活的“裏子”,是它的嶙峋和瘦骨。在長時間的觀影體驗中,與劇中人一起穿過了長長的隧洞,黑暗而不見光亮的隧洞。不同的是,有的人知道有洞口,但隧洞太長;有的人以爲黑暗就是黑暗,沒有盡頭。如同劇中所說:“世界是一片荒原。”

這是你無可逃遁的生活,生活通往坦途或是懸崖,但那是未知,需要你積蓄力量去穿越黑暗隧洞。

(有點劇透,不喜者請繞行)

我第一次聽到大象的叫聲,在這部電影裏。叫聲在天空迴響,在寒冷空曠的北方的天空迴響,我聽出那是“悲鳴”,有人說是“希望”。希望和悲鳴可以交織嗎?在希望裏生出悲鳴,亦或是在悲鳴裏堅守希望,這都是一種生存狀態。

四個人的一天。他們是這個亂糟糟的叫井陘的北方小城四個不起眼的小點,互不相干。電影是從早晨開始的,這是個普通的早晨,是所有習以爲常日子的開始。所有的早晨都是相似的,平常、忙碌、有陽光或沒陽光,但與早晨一同醒來的人卻不同。

混混於成睡了朋友的老婆,早晨醒來,茫然空落,他不知道該幹什麼。空虛總是在荒蕪的心裏佔據更多的地盤。生活於他就是一堆破爛,每天堆到跟前,清理一塊,就有新的堆過來。

本地最差學校的高中生韋布的早晨是在父親的責罵聲中開始的,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退休工人老金的早晨坐在昏暗陽臺的牀上,那是他的“房間”。房子是他的,女兒一家住在裏面,他只能住陽臺。

高中生黃鈴的早晨是在垃圾堆一樣的家裏穿行,她不知道家該是什麼樣子,但她知道家不該是什麼樣子。

拍攝手法使用了手拍,長鏡頭,變焦,跟拍搖晃,昏暗的光線,缺少光亮的背景和不穩定的重心。

帶入感非常強,如同你就在近處靜靜地觀看,又或者你站在高處窺探他人的生活,卻時常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種生活和你不同,但在某些地方某些區域又相互打通。

錄音採用了同步錄製,背景中的各種嘈雜聲讓影片更加拉近了真實感。

這是一部與煽情無關的電影,整部影片的格調壓抑、灰暗、沉悶,但在某些細節上透着難以捕捉的溫情,在我看來這就是一部藝術紀錄片。

於成偷情被女人的丈夫發現了,那個男人對着窗外說了句,在北方有一隻席地而坐的大象,然後就跳了下去。

韋布和父親爭辯,引來更大的責罵,他無法爭辯。在昏暗的房間裏,鏡頭移到一條腿,那是父親的腿,打着石膏,地上有一些藥片,父親喫力地撿起。

老金抱着他相依爲命的狗,女兒女婿逼他去養老院,他們想把房子賣了買學區房,否則孩子只能上差學校,老金沉默無言。

黃鈴今天生日,作爲單親家庭的孩子,她和媽媽的關係劍拔弩張。媽媽昨晚帶回了一個蛋糕,因爲宿醉,把蛋糕踩爛了。媽媽是醫藥代理,爲了生計整天喝的醉醺醺,家裏象垃圾場。

導演鏡頭下潛到生活深處,那裏幽暗窒息,如同黑暗的海底。

影片選取了現代生活迴避不了的問題,校園暴力、學區房、贍養老人、單親家庭等等,這是無法迴避的現實,如同山一樣擋在你生活的路上。

我總認爲這世界存在平行宇宙,一些人在宇宙的另一邊沉默掙扎,那是真實的存在,被忽視或陌視,你沒有遇上是你的幸運。我不能說這不是我們的生活,其實它就是我們的生活。

我們不能認知事物的荒誕性,源於我們對現實深層次的疏離和陌生,這種疏離和陌生的表象如同致幻劑,麻痹着許多人的神經。我能夠理解這樣狀態的原因,是因爲我知道在有光亮的地方,黑暗同樣存在。

每個人的生存狀態是不同的,有的寬闊如海洋,有的逼仄如夾縫,那是你無可替代的人生,你必須自己走過去,這多麼讓人無能爲力。

有一次我和朋友走在街道上,路過一所醫院,朋友忽然指着街邊說,前兩天一個農村老太太從這跳樓了,貧病交加。就在那,他指着那個點。可是那裏已經什麼都沒有了,一切無痕,街樹依然綠着,街燈依然亮着。

“那裏”已不在“那裏”了,它成了一個痂,結在生活的背光面。讓人寒冷的是這樣的事件不是個別事件,它屬於一類事件,這類事件隱匿在生活的褶皺裏,覆蓋着衆多人的日常,這種“日常”天天發生,如同我們的喫飯睡覺,這是多麼殘酷的事實。

這樣的現實堆積,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生活不會厚待在泥濘中跋涉的人,它給人們鋪開一樣的道路,你走或者拒絕,道路無動於衷。

於成說,這是一個操蛋的世界。在同樣的時空裏,有的人遇到了操蛋的瞬間,有的人遭遇了操蛋的人生。這是你無法逃遁的人生,生活就是這樣盤根錯節,掙扎是原生態,而掙脫是新生態。我們首先要學會和自己和解,然後去和這個世界和解。

四個人從各自灰暗的生活出發,他們終於相遇。

於成問韋布去哪?韋布說去滿洲里看大象。於成心底的堅冰瞬間被刺穿一個洞,他流淚了。原來他們是同樣的人,原來這世界上有這樣一類人,不管現實世界如何“操蛋”,他們心中有共同的“大象”。

這一剎也撞擊到了我,我們都是這荒原上的旅人,有着各自的尋找,不同的是一些人走到了光亮中,一些人仍然在黑暗裏踽踽獨行。

有人說這部電影很“喪”,我不覺得,這部冷到極致的電影,在若有若無間總能捕捉到一絲絲暖意。正是這感知的暖意,支撐着他們,支撐着我們,支撐着這個“操蛋”的世界。

這部超長電影,是導演胡波的堅守。他執拗地對準這樣的生活,用心紀錄着他所理解的世界,不渲染不粉飾,他真實而執着地展現着生存的原態。他捨不得刪減影片,哪怕一分鐘,而我認同他的不刪,因爲每一處的緩慢、長鏡頭、停頓都帶着思考,帶着我們對生活五味雜陳的咀嚼。他沒有硬塞給我們什麼,只是打通了一個通道,然後和觀影者一起靜靜地潛入生活的底層,看隧洞裏蝸行的人,同時透視我們自己的人生。

胡波說他不接受存在中功利性的部分,不接受人際勾連爲核心的規則。而這部影片完整擺在我們面前的是最元初的內核,這種內核剝離了一切外部因素,剝離了功利性考量,以及媚俗和取巧,以最純粹的元素展現出來。純粹到“所見及現實。”儘管他展現了世界的另一面,但通過本片,他對這並不令他滿意的世界表達了最大的忠誠。

藝術和商業不能尬聊,商業也不會爲藝術肝腦塗地。在夾縫裏,天空是一個狹長地帶,有的人能夠閃轉騰挪,有的人就這麼直直地走,結果當然不同。好在我們都知道天空真實的樣子,好在同樣有人堅持着藝術和真實的夢想,所以我們值得慶幸。

毛姆在《月亮和六便士》裏說:“一個人往往不是他想成爲的那種人,而是他不得不成爲的那種人。”許多人離開了,但總有人還在原地,這是身心在高處的導演拍了生活在低處的現實,這現實也裹挾着他,爲此他沒能走出來,但卻把最好的東西留了下來。

我不能說他是爲藝術獻身,但我知道他堅守了藝術的純粹,堅守了內心的執着。演員章宇說,胡波沒有被這個世界消解。有人說胡波的死,更多的是除了他自己,別人無法體察的荊棘、岩石、飢渴、絕望、巨浪和刺。是的,每一個人的選擇不同,包括選擇生死,我們無法體會那些選擇背後所負載的沉重,尊重他人的選擇,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胡波離開了,主創人員、團隊完成了後期,未作任何刪減。這是尊重,亦是堅守。我看完後對虛空獻上我的敬意,電影值得,藝術值得,真實的人間值得。

金馬頒獎詞裏說:這是一部向殘酷現實咆哮卻飽含詩意的作品。

著名導演李安這樣評價:我們常拼命做電影,燃燒自己,把整個生命投到電影裏,不敢說點亮世界,可是想把我們的心分享給觀衆,《大象席地而坐》就是最好的說明,創作者把生命放在電影裏,非常動人。

柏林電影節評審特蕾莎·韋納:《大象席地而坐》是胡波留下的非凡遺作,故事的嚴肅性和悲劇性融於利落而不矯情的對白中。近四小時的時間超過了傳統的影院格式,但沒有一分鐘厭倦。

值得一提的是主演章宇,實力出演,表現絕佳。關注到章宇,是在《我不是藥神》裏的黃毛,《無名之輩》裏的胡廣生,演活了小人物悲催而倔強的人生。章宇說,這部影片即使不給一分錢,也要去演。

我常想,我爲什麼喜歡看這些直白的,缺少唯美,缺少歲月靜好的電影,源於我對“真實”懷有着敬畏的渴求,在僞飾多於真實的世界,真實經常被隱藏在粉飾後面,魔幻着我們的眼睛。只有剝開那些表面的浮華,才能直面世界的瘡痍。而看清世界,才能看清我們自己,而後生出勇氣和力量。那隻大象爲什麼席地而坐,因爲它的腿斷了。這就是不能起身的現實,而我們需要聚集勇氣去面對。

最後,緩緩駛來的長途大巴,車燈刺破北方黑暗寒冷的天空,黑暗中人們聚集到燈光下,踢起了毽子,大象的嘶鳴在遠處響起,希望的暖意在滲透和蔓延,這是胡波送給這世界的溫情。我始終相信,生而爲人,都曾努力。

(圖片來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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