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3日晚的省昆蘭苑劇場內賓朋滿座、嘉賓雲集,寒風冬雨擋不住“昆蟲”們的熱情。崑劇《世說新語》之“謝公故事”精彩首演後,該劇主創團隊導演石小梅、編劇羅周、主演施夏明、周鑫與戲迷面對面,分享他們的創作心得。這也是由第三屆京昆羣英會組委會、江蘇省演藝集團與新華日報昆蟲記戲曲工作室聯合主辦的“我們在藝起”國潮TALK系列活動之一。

崑劇《世說新語》之“謝公故事”由《候門》《舉將》《破局》《調箏》四折戲連綴組成,在舞臺上生動鋪展出一幅意味深長的魏晉畫卷。周鑫的風流宰相謝安、施夏明的盛德絕倫郗嘉賓、趙于濤的柔腸梟雄桓溫……滿颱風流人物熠熠生輝,不僅給觀衆留下深刻印象,也令作爲導演、藝術指導、說戲人的石小梅頗爲滿意:“對於22日的演出,我以三重身份來說是滿意的!但是,肯定還有提升空間,那是我們接下去要做的事。”編劇羅周則開心地表示:“整個看戲過程我的心跳都在120上下,他們的舞臺表演,不僅完成了文本,而且超越了文本,給我大大的驚喜!”省昆年輕的掌門人、郗超扮演者施夏明坦言:“最大感受就是長舒了一口氣:終於可以放下這出戏,投入下一齣戲的排演了。”主演周鑫那晚興奮到凌晨1點才入睡,他說:“非常開心,我和小明能從眼神中讀懂對方,那場戲是我演得最放鬆最享受的一次!”

兩小時的交流互動精彩紛呈、妙語連珠,主創團隊們深入淺出地向觀衆詳解了崑劇《世說新語》的點滴精髓,彷彿一堂“謝公故事”的閱讀理解課。來看看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問題一:爲什麼是謝安故事?有人說這其實是“郗超故事”,還有觀衆戲稱這是“青島純生”,你們怎麼看?

羅周:郗超和謝安之間是非常獨特的關係,表面水火不容,但又互相欣賞,所以我們起初爲這臺戲定下的名稱是“郗超與謝安”。在這四折戲裏,相比謝安,郗超的故事是完整的,也可以說是“郗超故事”。但排練中,我們發覺第四折《調箏》更爲精彩,劇情也往謝安的人生走向而推進,所以命名爲“謝安故事”。

其實,選擇以謝安和郗超雙線並行這種方式,我們糾結了一年。石老師一開始不太贊成,因爲當初做《世說新語》時,覺得最有價值的就是展現了魏晉時期琳琅滿目的人物羣像。在第一臺《世說新語》,我們能看到各種行當呈現在舞臺上,有官生、巾生、醜行、付淨的戲,很豐富。第二臺戲更多看到的是三個小生,“青島純生”的狀態我們也糾結了很久,這主要是選材的原因。《世說新語》裏原本關於女性的故事就不多,省昆也是生行更強一些。而謝安是魏晉時期標杆性的風流人物,是《世說新語》當之無愧的男主角,一個人獨佔了100多個段落。

接下來,我們肯定會更多地考慮到生旦淨末丑各種行當,也會盡量給淨末醜更多的空間,未來的第三臺戲一定會又有不同的面貌。

問題二:把謝安從0到1塑立在崑曲舞臺上,周鑫對這個人物做了哪些研究?

周鑫:我前期對人物有大體的瞭解,謝安在歷史上的定位實在是太高了。但羅姐給我們分析完劇本後,我能感受到,其實聖人和凡人也是一樣的。謝安也有私底下作爲平凡普通人的一面,不能永遠把聖人供在上面去看待。所以當我要演他的時候,還是把他作爲一個普通人去感受,從劇本賦予的內容層面去做。

另外,正如《破局》中那段特別安排的對唱所表達的,郗超和謝安兩人雖然政見不一,但並不妨礙他倆相互欣賞。這一段我們當晚演完之後臺下就響起了掌聲,那段掌聲讓我特別感動,因爲大家看懂了我們想表達的意思。這段唱改過一稿,剛開始是施夏明獨唱,後來改成合唱,因爲詞句裏明顯寫到郗超和謝安兩人志向一致。首演那天,是我和施夏明第一次一字一腔都不落得完成了這段,從身段、眼神到動作、唱腔都一模一樣。也完整表達到了導演和作曲老師想要表達的意思。

問題三:謝郗兩人的人物性格不同,所以舞臺上的謝安偏沉穩,而郗超更亮眼。那周鑫和施夏明演對手戲有壓力嗎,會覺得被“搶戲”嗎?

周鑫:會。我這兩年對嗓音的處理比以前好很多,有些高音我敢發,也願意放出來唱,可以體現我的音量高、聲音好,但其實會把謝安這個人物破壞掉。後來石老師指點我說,謝安在臺上就是穩如泰山的存在,不需要飆高音。謝安和郗超就要形成一靜一動的關係,他是張揚的,我是沉穩的,我的聲音要控制住往下走,而郗超的聲音和形體都是盪漾的。所以我現在明白了,兩個人在臺上飆戲並不是飆嗓子,而是要把整本戲想要表達的東西完整展現出來,並不是單純地比誰更強或更厲害。

施夏明:我是奉旨搶戲,導演安排了我們要一靜一動,謝安已經坐着了,那臺上動態的部分就只能交給郗超。郗超的動不是隨便亂動,每動一下都是在你來我往當中完成的。當天的表演確實是我從業多年來第一次達到了那種自如的狀態。

郗超是一個看似腹黑的人物,我以前確實塑造得不多。之前演過很多才子佳人戲,那些人物可以按套路來。但《世說新語》不一樣,在文本上給了我很大的發揮空間。郗超是看似腹黑、隨時想要尋機扳倒謝安的性格。這種陰謀詭計在舞臺上的表現手段,無非就是小官生加一點凌厲的狀態,但到了第三折《破局》就突然來了一個大反轉。因爲郗超心裏有堅守的一面——對國家社稷黎民百姓的惦念,也有對謝安的惺惺相惜,這就是郗超的複雜性,也是我非常喜歡這個人物的原因之一。

問題四:表演時臨場發揮的部分有哪些?

周鑫:比如說我在《破局》裏說“不忙不忙”那裏,原來我上身是直立的,但當天表演的時候我整個人是趴在棋盤上的,把謝安更生活化的東西激發出來了。老師後來也和我說,雖然我是盤腿坐在凳子上,但我趴下去、張開來,上半身的動作全都拉開了,非常的鬆弛和自如。我和施夏明的對手戲就像在打太極,他的內容灌輸給我,我接收到再回給他,然後他又給過來,我們相互從對方的眼神中讀出人物的狀態,看着對方眼神表演真是一種享受。

石小梅:我坐在臺下能看出來,施夏明首演那天,《破局》中有一段讓棋的表演,他完全是臨場發揮,細微之處和排練時大不相同。他拿三顆棋子到手裏,眼神表情是三種不同的狀態和層次。以前排練只完成了劇本上的內容,顯得比較匆忙,但那天是自覺地改善了,觀衆也能會心一笑。

問題五:石小梅老師現在做《世說新語》的導演,總體把握整臺戲。這與做演員相比有什麼不同?

石小梅:有很大不同。做演員的時候只需要管好我自己一個人,管好我的嘴,邁開我的腿就行了。現在不行了,有導演的頭銜放在我身上。我總在想,不要以爲自己是導演就趾高氣昂,導演一定要在排練的時候發揮作用,每個細節都不能放過。不單是演員表演的問題,還有燈光、道具、音響等等,在最後合成走臺的時候,還要非常果斷地下指令。導演就是做這些整合的工作。這就是我做導演時肩上的責任感。

《世說新語》是我導演的第一個崑曲系列。所以我會特別關注別的導演,看他們怎麼摳戲,比較我和他們之間的不同點,分析我的長處和短板在哪等等。還會考慮如果我導第二部戲應該怎麼做,是不是要加一些旦角的戲。

問題六:省昆的美學風格特別鮮明,但也有人因此指出你們的戲太高雅,你們會作何改變嗎?

羅周:如果是地方戲,我會相應做一些淺顯易懂化的處理,因爲必須和人物身份相契合,這對我來說更難。崑曲的旋律相對緩慢,要求文字的精緻度,在大幾十秒的那一句,使大家既得到文字上的欣賞和品味,也伴隨它的音樂節奏達到和諧一致的狀態,又因爲《世說新語》是魏晉時期的戲,所以就選擇了“雅”的風格。

對我而言,戲劇創作就是一個尋找知音的過程,有人愛看我就很開心。戲曲的可貴就在於它有不同面貌,既有那種特別接地氣特別搞笑的通俗的戲,雖然我寫不出這類但很喜歡看,也有這種風流雅緻的戲。兩者缺了誰,戲曲都會不完整,恰恰是這些豐富多樣的作品向我們展示了中國戲曲包容的魅力。

石小梅:觀衆認爲我們有固定的風格,我很高興。因爲要形成一個風格不是容易的事,這是省昆四代人的努力。就像當年很多人覺得我們爲什麼總是堅持用中州韻呢?我們不怕當時的觀衆少,我們相信他們會理解的,在聽了無數普通話的戲曲後,觀衆一定會覺得中州韻非常有韻味。現在,沒有多少人會中州韻了,但省昆的第四代卻對中州韻每一個字的發音越來越講究,已經有了自己的風格。所以,如果聽到一條意見就放棄了自己多年的努力,這無異於“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如果有觀衆因此看不懂,歡迎再來看!

問題七:謝安在四折戲裏爲什麼要有各種不同的稱呼,有觀衆表示容易回不過味?

羅周:在面對不同對象和不同情境下,人物的稱呼肯定會有變化。就好像我們稱呼石老師一樣,向陌生人介紹時會說“這是崑劇表演藝術家石小梅”,私下相處時有時叫石帥,有時乾脆連稱呼也省了。隨着親疏遠近的差別,朝堂居家的改變,敵對關係、朋友關係、上下級關係的不同設定,稱謂當然要隨之而變。古人有名、字、號,也是呼應各種不同關係的。

在寫《世說》劇本的時候,古人的這些精緻度是要保持的,如果從頭到尾都是“謝安”,那會很難看。所以當我們選擇了崑曲摺子戲這條路,相對來說就是選擇了一條比較雅的路。

問題八:原著中和謝安下棋的人是無名的,爲什麼《破局》中羅周將無名之人改成了郗超?這裏的郗超到底是人是鬼?

施夏明:那是謝安心裏想見到的郗超,因爲他倆一直處於互相較量的過程中,郗超的鋒芒始終蓋在謝安頂上,所以在謝安的潛意識中,一直想看見郗超慌亂的樣子。而自己在劇中那種急切焦灼的表演,不僅僅是因爲文本所賦予人物的基礎設定,更因爲這被歸類爲是謝安心裏所想見到的郗超的模樣。

羅周:我很堅持郗超就是個鬼,這就是個鬼故事,哈哈哈!郗超有句臺詞“我近水樓臺等不到天明”。其實就是,待到天亮,隨着一聲雞叫,鬼魂就會消散,所以他纔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給謝安讓子,以期早點知道戰事結果。

周鑫:《破局》是謝安一人的棋局,所有的外物,都是他內心波瀾壯闊、自我矛盾的外化,郗超是他想象出來的郗超,也可以理解成內心焦灼的具象體現。

問題九:《破局》中,郗超得知軍情戰報前後的人物性格有明顯割裂感,爲什麼這麼處理?

石小梅:作爲說戲老師,我看到三折戲中的郗超特別欣慰,因爲演出了人物的多面性,避免了扁平化。看到《破局》,我突然感到郗超的可愛,他把郗超的另一面表現出來了。三折戲,三個層次,非常到位。人性是複雜的,如果三折戲郗超都是那麼沉穩腹黑,那就不可愛了。我希望在接下來要演出的《削稿》《夢雞》當中,同樣能把謝安這個人物的更多層面表現出來,他也是有七情六慾的普通人,不是總對事情瞭如指掌的神仙和大神,他也有幼稚的時候,這纔是一個立體的人。

羅周:魏晉最可貴的精神就是真率,當然有權謀,有腹黑,但這一切都建立在真性情之上。所以在我心中,破局中的那個郗超,他在天明前這縷魂魄就要消散之際,又或許是他將死之前心心念念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沒有去見父母妻子,而是來見謝安,只爲心中最惦念的國家存亡和黎民安危,所以那一刻,他心中的真摯,對於社稷和天下百姓蒼生的惦念,使得他把自己最可愛、最真切的一面表現出來。當然這同時也展現了人的多面性。

問題十:《舉將》爲什麼安排一段“報藥名”?

羅周:《舉將》一開頭,太后因爲戰事心煩意亂,不願見客,推說生病。謝郗二人都說自己有藥方奉上,打着請安問疾的名頭,實則是來向太后舉薦將才。在這一大前提下,“報藥名”就很順理成章,並且一語雙關,所有藥名的字面含義和所說戰事發展的意思緊密關聯。如:“將軍”恨無“龍膽”,但求“獨活”!不免碾碎“車前草”、錯失“馬蹄金”、急煞“也白頭”、敗與“小胡麻”、樹不起“功勞木”、喊不來“救必應”、空飛舞“六月雪”、折損盡“大紅袍”……

不過最開始,整段文字安排給郗超一個人來說,石小梅老師覺得不妥,就對此做了小小的改動,於是呈現出大家在劇場看到的場景:郗超胸有成竹說出前半句,話音未落時,謝安就盡在掌握地撂出下半句,謝郗兩人在這裏的對手戲緊緊咬住,招招過手,成爲該折一處十分精彩的戲眼。

回答完最後一問,時鐘已指向21時30分,“昆蟲”們依依不捨相繼散去。在他們看來,省昆衆多新編戲裏,《世說新語》是最值得思考和反覆看的,線上追番沒看透的地方,到現場再看,一遍不夠,二刷。觀衆們希望省昆能繼續堅持細膩和講究的南昆風格,同時期待崑劇《世說新語》系列摺子戲的不斷更新。

記者 高利平 實習生 劉妍

視頻 楊璽

攝影 豐收

一夜《謝公故事》,遍賞名士風流

一夜「主創分享」,暢聊創作感悟

戀戀不捨,意猶未盡,跨年繼續——

《世說新語》之「謝公還有故事」

《候門》《削稿》《舉將》《夢雞》

(部分劇目首演)

時間:2021年1月2日19:30

地點:南京·紫金大戲院

《世說新語》之「大哉死生」

《驢鳴》《索衣》《開匣》《訪戴》

時間:2021年1月3日14:00

地點:南京·紫金大戲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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