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時期的馬拉多納是他一生的縮影:反叛,欺騙,英雄,神。”

——《馬拉多納》

阿根廷時間11月25日,球王馬拉多納因心臟驟停在家中去世,享年60歲。

對不關注足球的人來說,他可能是世界盃觀衆席上那個身穿阿根廷球衣,時而雙手抱胸,仰天長嘯,時而激動昏厥的男人,對球迷來說,他是神,是生命,是力量,是讓人必須喝到酩酊大醉哭哭笑笑唱生命萬歲的人。這裏回顧一部2019年的紀錄片《馬拉多納》,作爲紀念。

迭戈·馬拉多納,一個連不看球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的名字:與貝利齊名的球王,世界盃冠軍成員,“上帝之手”……關於他的影像、新聞、傳記和傳說汗牛充棟。紀錄片《馬拉多納》則另闢蹊徑,以多段首次曝光的珍貴影像資料,並刻意迴避了一些廣爲人知的圖像,還原了球王人生的一個側面。

影片由曾以《艾米》獲2016年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的導演英國阿斯弗·卡帕迪爾執導,入選了2019年的戛納電影節和洛迦諾電影節。

《馬拉多納》是一部純粹得近乎文獻的紀錄片。在兩小時的篇幅裏,它以時間順序,以馬拉多納效力那不勒斯時期爲核心,從真實的新聞視頻、圖像、採訪音頻等材料中展現了馬拉多納的足球生涯。在本片中,你聽不到紀錄片常有的旁白解說(聲音來自馬拉多納本人或身邊人的採訪原音),也幾乎看不到有主觀意圖的剪輯。粗糙的畫質,雜亂的背景音,每個鏡頭都是三十年前特定時刻的真實影像。

影片終結於2004年,儘管切入了幾個後來的鏡頭,但整體而言就像是一本從故紙堆裏扒拉出來的舊手賬。而這些樸素的素材經時間之手聯繫起來後,則爆發出震撼人心的力量。

這些素材裏的馬拉多納是什麼樣的?“迭戈”和“馬拉多納”的矛盾是紀錄片的一條隱形主線。

“迭戈”是親人和朋友眼中的馬拉多納,一個瘋狂熱愛足球的大男孩兒,十五歲就主動承擔起養家責任的少年,孤獨站在巔峯、內心痛苦不爲人知的足球運動員。

他出生在維拉·菲奧裏託,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貧民窟,足球是他窮困的童年裏心愛的玩具,是“我的救贖”。

而“馬拉多納”是被球迷熱愛和包圍的巨星,是24小時處於鎂光燈下的公衆人物,是帶領球隊贏了比賽時的英雄和“上帝”,也可能下一秒就淪爲“最討厭的人”和“撒旦”。在巴塞羅那,在那不勒斯,在整個歐洲,人們所知道的,只是“馬拉多納”而非迭戈。

“迭戈”熱愛足球,渴望勝利。“迭戈”是奔跑時的風馳電掣,進球時的狂喜雀躍,勝利後的普天同慶,是“登上球場之後,生活遠去”的純粹。陳舊的歷史影像裏,迭戈一次又一次跳進隊友的懷抱裏慶祝進球,在勝利後拿着話筒跑來跑去採訪隊友,在更衣室裏激動亂舞。迭戈在那不勒斯的一場勝利使五名觀衆昏倒,兩人心臟病發作。

這些時刻的慾望、激情和能量溢出屏幕,感染每個看球或不看球的人。足球是和平時代的戰爭,是人類精力、狂熱、慾望的宣泄,此言不虛。

但“登上球場之後,生活遠去”從來只是夢想。《馬拉多納》以多段真實影像展現了那些恰恰就發生在球場上的喧囂。馬拉多納初到那不勒斯時,那不勒斯還是一支二流隊伍。“那不勒斯是意大利的‘非洲人’。”每當馬拉多納代表那不勒斯去意大利北部出戰,球場上便充斥着“不整潔”、“鄉巴佬”、“霍亂病人”的謾罵和“洗洗吧”的標語。

次年,馬拉多納帶領這支二流強隊奪得意甲冠軍。勝利是那不勒斯的藍色,馬拉多納成爲那不勒斯的英雄,成爲上帝。但是,那些刺耳的噪音如陰雲籠罩着這項運動,從未散去。

紀錄片的高潮放在1990年世界盃半決賽,馬拉多納率領的阿根廷隊遇上了意大利隊,而比賽地點正是那不勒斯。影片展示了當時的採訪。馬拉多納說,我在那不勒斯生活了六年,這裏是我的家,我已別無所求。人們熱愛我,也會支持我的球隊(阿根廷隊)。一個年輕球迷笑着對鏡頭說,會因爲熱愛馬拉多納而支持阿根廷隊。

但是,隨後我們看到的,卻是馬拉多納出場後,全場的噓聲。比賽僵持不下,進入點球大戰,馬拉多納罰進點球,幫助阿根廷隊挺進決賽,卻成爲意大利人“最憎恨的人”第一位,成爲報紙頭條上的“撒旦”。曾經熱愛和保護他的意大利人、媒體、稅務機構……都拋棄了他。

影片還以客觀視角呈現了馬拉多納內心的焦灼。在那不勒斯的輝煌達到頂峯後,幾乎別無所求的馬拉多納和俱樂部關係破裂。毒品、酒吧狂歡、私生子、與意大利黑道的關係……這些細節從媒體、記者、馬拉多納的親友和他自己口中講出,使我們得以拼出一副圖景,試圖接近他內心的想法。

比如,當他衝守着他的記者破口大罵時,他是怎樣的想法呢?影片並沒有做一字一句的點評,而是給了我們通過這些素材去體會的空間。

而當1990年世界盃在即,國家隊發出召喚時,馬拉多納瘋狂健身,恢復毒品和酒精摧殘的身體素質時,這無聲的影像又是那麼令人激動。

紀錄片這種形式有其內在悖論——真實素材看似未經干預。常用毫無特徵的中年男子背景音解說,暗示着一種客觀性,但正是這些關於客觀性的預設,使隱含的立場和視角更具說服力。

但《馬拉多納》用粗野席捲了我們。這些真實影像中的馬拉多納依然是巨星,是英雄,《馬拉多納》沒有像很多紀錄片般用家長裏短和內心獨白給我們“他只是個普通人”的視野:你和馬拉多納隔着一座山,你別想以凡人的視野一窺究竟。紀錄片不回答他爲何暴躁嗑藥。愛她恨他,他是馬拉多納。

另一方面,在認識論上的懸置之外,《馬拉多納》確實以這恐怖的真實感讓人在情感上彷彿離他更近了一些——快速的剪輯讓我們上一秒還在球場的山呼海嘯之中,下一秒就陷入被記者包圍卻不願說話的沉默之中,讓人想起我們並不耀眼的生活中那些不想說話只想打人的時刻。

在這個意義上,《馬拉多納》拒絕“冉冉升起-到達巔峯-高高摔下”這樣的敘事(如著名的“上帝之手”和幾個重大勝利時刻,都並未着重刻畫),而是迴歸到迭戈的生活本身——他曾擁有神一般的力量,而一如自然規律,那些力量漸漸離開了他。

在素材的汪洋大海中游泳然後剪出這兩小時是可貴的。這粗糙的畫質和專屬於足球比賽的快速跑動和喧囂讓《馬拉多納》成爲一股歷史影像的洪流,它接近了一種影像爲形式的歷史。當影片戛然而止時,我們彷彿也看到了自己一生的樣子,同時看到婚禮和墳墓上的鮮花。

在影片的結尾,十幾年光陰倏忽而逝,臃腫肥胖的馬拉多納出現在我們眼前。記者說,“你現在比教皇還肥”。在這一刻,誰不會感慨“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感慨“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呢?

不是人人都能像馬拉多納憑天才、勤奮和機遇而得到夢想中的一切,但人人都體驗過追逐夢想的波折,時不我待的不甘。如此,無論對於球迷還是非球迷來說,《馬拉多納》都是值得一看的,特別是在2020年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多事之秋——

那些樸素、陳舊的歷史影像還原出的,本是一個與我們無差的有所熱愛,渴望勝利,與內在外在環境無休無止不懈不竭抗爭着的人。他是迭戈,也是馬拉多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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